秦笙下意识地把握着手术刀刀柄的手往身后缩。
他有点不敢直视林徽的眼神，那目光太灼热了，像是初升的太阳，耀眼又明亮，让人打心底里想去靠近，但若是离得太近，又只会被刺痛眼睛。
林徽面对死亡的坦荡衬托得他如同一只在泥土里躲藏着苟活的蝼蚁，可是蝼蚁尚且向往阳光，他也一样。
即使到了现在，他也并不想让林徽死。
秦笙把刀紧紧地握在手里，刀柄上横斜的纹路就刻进了他的掌心，和纵横的掌纹交织在一起，似乎要改变既定的命运。
“不，不该是这样的，”秦笙背过手去，不让林徽拿到他手里的刀，“不能就这样结束，你的路……我们的路都还很长，你现在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
“那能怎样？”
林徽瞪着眼睛反问，“我不死，就让剩下的几万、几十万人，为我而死吗？”
他心里焦急，脑子更是被刚刚的信息搞得乱糟糟一团，甚至忘了自己与秦笙之间的水平差异，直接动手去抢刀。
“一定有别的办法！”秦笙一边应付着他，一边说，“天无绝人之路，你都有重生的能力了，其他的问题一定也能迎刃而解。”
林徽压根不听，用两只手掰开秦笙的一只手，把他压在岩壁上，试图把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揪出来，好拿到刀子。
场景一时滑稽极了，杀人者被抵在岩壁上，一只手被迫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则攥在身后。而被杀者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地半跪在对方两腿之间，把秦笙扣押在一处狭小的空间里。
两个人离得很近，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灼热的气体，然后再吸进同一口空气。
秦笙微微仰起头看着林徽，他此时能看清那人脸上的毛孔和淡淡的几颗雀斑，以及右眼眼尾下面的那一颗黑色小痣--还浑然是个学生的青涩面庞，做事也像初出茅庐的学生一样不留余地。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爱憎分明，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可又坚信着世间的一切美好，甚至甘愿为此付出性命。
“秦笙，你杀了我吧，”他听见林徽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杀了我，你不用费尽心力帮我活着，也不用再疲于奔命地躲避每一次灾难。我知道的，你上个月一直都在看专业论文……等一切平静了你大可以回去继续学习、继续做研究，于公于私，这是整个事件的最优解。”
秦笙疲惫地摇了摇头。他当然明白，这些利弊他权衡过无数次，但是总有一种私人的感情压倒一切，影响了他的决断。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把不杀人当作选择的先决条件，而在此基础上再去决定该如何行事。其实正如大秦所说，他并不是真的在道貌岸然地想什么卧轨问题，或者假装同学情深地不忍动手，更不是像他一直以来表现的那么理智。
他的一切选择都出于一个莫大的私心--
“我不要再杀人了。”秦笙靠在岩壁上，玄武岩凸起的部分刚好硌着他的后腰，刺得他皱起了眉头，又回忆起十年前后背那种火辣辣的痛感。秦山那张由腐肉拼凑而成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紧紧挨着林徽，用一双枯手摩梭着他的脖子。
秦笙的呼吸急促起来，是ptsd，他想，一种精神障碍。他并不熟悉心理学的范畴，也一直死撑着不去看心理医生，但大概也知道自己问题严重，可能离失去理智变成一个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再？”林徽刚反应过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点。可他又念及方才秦笙岔开话题使的阴招，没有再一次上当，反而是身体更向前倾。“我不管这些，你只要给我刀。”
可秦笙却没有回应，目光落在了他空空如也的身侧。
“不用刀的，”他小声在林徽耳边耳语，“只要算好门前油罐车经过的时间，再在水里放上适量的安眠药……人自然会在疲劳驾驶的情况下装上油罐车，然后……”
“嘭—”秦笙贴在林徽的耳廓上张开嘴唇，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爆破声，然后用呓语的音量说：“他在爆炸里被挫骨扬灰了，没有证据，任谁都会把这个当作一起恶性的的疲劳驾驶事故，而只有我和秦歌两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林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背上的寒毛倒竖。他感到一股凉意从耳边蔓延，扩散向躯干和四肢。
可是秦笙还没有说完。
“油罐车的时间很准，每天早上六点会到家门口的十字路口，等着一个红灯之后再过去。比较麻烦的是怎么计算适量的安眠药，你知道吗？”他说着说着，问起林徽来。
林徽直觉不好，甚至欲哭无泪。天知道他只是想抢一把刀自杀啊！谁知道现在还得被迫听一个大概率实锤的高智商杀人犯的自白书？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对秦笙的判决简直是一阵见血，这完全就是一个高智商神经病嘛！
姓秦的神经病看起来很兴奋，他舔了舔嘴唇，眼神还看着林徽肩侧的方向，看得林徽发毛，侧过头去看自己身后。
“上次和周大哥没说细节，”他喃喃道，“可是你大概想听吧……生物可利用度……bioavailability是不一样的，通俗一点讲，每个人对安眠药的吸收率不一样，药物在人身上起作用的时间和效果也不一样。”
林徽不知道他在和什么人说话，可是他听懂了。计算药物在人身上的效果是极其复杂的，即使是身为医学生的他现在也只是会几个模型，略懂一些皮毛。那秦笙到底是怎么算的，他杀人……那要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建模……”秦笙隔空回答了林徽心里所想。“一段时间以来，我们都会在你的水杯里放定量安眠药，然后算出你摄入的安眠药的量和作用时间建立模型。你当然不懂了，你只是觉得鬼混了一天回家再打打孩子累也是应当的，可是你不知道，从那时起你就在向悬崖走了。”
不对，这状态太不对了……林徽一边按着秦笙的胳膊一边想，他现在绝对不正常，秦笙现在事无巨细地重复着“谋杀”自己亲属的过程，这不像是在对话，而像是在经历。
有点像是创伤性再体验症状？难道是秦笙ptsd犯了？
林徽学医，又不学心理，对这方面只是一知半解，依稀记得有几条判定标准是目睹或涉及他人实际死亡，持久回避相关内容，以及突然感觉创伤事件再现……他不敢给人做医生，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疗法，现在倒是怕犯病的秦笙自己把自己给捅死了，也不敢贸贸然去抢刀子。
“那个，秦笙啊……”他试探地去叫秦笙的名字，可是对方毫无反应，依旧在自顾自地嘀咕。
“你说我下贱？没关系，”他脸上又露出维持了几年的那种笑意。可是秦笙本人长得凶，此时笑起来似乎皮与肉是彻底分离的，就更有一种可怖。“我和周大哥说过一切，可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已经够勇敢了……他说我已经够勇敢了！”
林徽被他突然抬高的音量吓了一大跳，松开了钳制着秦笙的手，自己躲到了一边。
然后就见秦笙的手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是扼住了一个不存在的人的咽喉。他手上青筋暴起，两个大拇指按进那人C形软骨的凹陷处。秦笙咬着后槽牙，缓慢地把字眼从唇齿间磨出来。
“你听见没有，我他妈够勇敢，”他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有没有朋友，只要你们不挡我的路。”
林徽看着秦笙抓住他脑海中的假想敌，一遍一遍地无意义地重复着这些话，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毫不在意的人是不会重复这么多遍的。他想，刨除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以外，秦笙其实是极端自卑的。就像自己早先给所有带着面具而活的人下的定义一样，秦笙厌恶自己的真实。
他大概是真的渴望一个同路人，却又害怕自己真正的性格遭人摒弃，所以创造出了一个虚假的、圆滑的他，把真正脆弱的自己藏在面具之下，冷眼看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过去的阴影死死纠缠着他，把他困在一隅小天地里。
林徽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可是他此刻看不过去秦笙的痛苦。
他冥冥中有种直觉--自己和秦笙是相似的。无论从思维方式上还是行为动作上，他们两个都是彼此最默契的搭档。就连当初他们还针锋相对的时候，林徽都怀疑过这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异卵双胞胎兄弟。
可是无数外在的机遇塑造了他们不同的人格。林徽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从未受过什么挫折，也不曾被生活逼迫着行凶作恶。
他是一个幸运的秦笙，而秦笙只是一个遭遇不幸的他。
那如果这样悲惨的人是我，我是不是也愿意有一个人站在我这一边，对我伸出他的手？林徽想着，犹疑着抓住了秦笙在空中挥舞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抓上对方的手掌。
“你很好，”他其实有一点违心地说，可是一想到秦笙在学术上的成就和天灾以来他多次拼死相救，就又坚定了回来。
“走你的路吧，秦笙，我以朋友的身份，陪你一起。”
秦笙本来正挥起拳砸向虚空，听见这话却突然停住了动作。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手，然后扭过身子，低下头，把目光聚集在他与林徽相握的手上。
秦笙安静了。
林徽送了一口气，刚想放开他，手却又被秦笙给反握住了。
他愣在原地不敢动，看着秦笙缓缓抬起头，平视着他。
秦笙的眼睛微微带点双，眼角却向下垂，整个眼睛呈三角形，天然的适合吓唬人。可是这时候林徽能看清他眼框里带了点泪，本来锐利的眼神上蒙了一层薄雾，连带着整个眉眼都软化下来。
他开口，几乎在央求：“你不要放手。”
这能怎么办？林徽被他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想着自己马上就打算再一次切割静脉，其实不是很好意思答应下来。
可是他要是不同意，估计秦笙又会疯过去，于是也只能晦涩地吐出一个“好”字，想赶紧拿到手术刀一了百了，不做这临时的心理医生了。
林徽拉着好不容易正常了一点的秦笙坐下，想委婉地拿过来手术刀，然而却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岩洞的角落里。
那里有一个扁圆型的板子，正是秦笙的培养皿，在秦笙犯ptsd
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出去。
秦笙现在倒是彻底正常了，他松开林徽的手，跨了一大步走过去，拿起培养皿细细地端详，然后转过身，面色凝重地看着林徽。
林徽没太适应他这急剧的情绪转换，还有点呆。
“上面的名字变了，”秦笙说话间鼻音很重，依稀有一点刚刚抱着林徽胳膊央求的“神经病”的影子。
“什么名字？”
“是写着目标的那个，”秦笙道，“原来是你，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林徽皱眉：“可是我也没……”他注意到秦笙，硬生生地改口，把“死”字吞了回去。“我也没被末日消灭啊？”
秦笙摇了摇头，“可是确实变了，而且是我的……熟人。”
“秦歌。”
哦，秦歌，跟你名字还挺像，林徽心想，然而过了一秒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之处。
那……那不就是他刚刚提到的，和他一起建模算安眠药药量的人吗？再加上他们一个姓……
“那是你什么人？”林徽问。
秦笙不是很自在地撩了一下头发：“一个熟人。”
“你把我当傻子玩呢？”林徽终于把自己的那一点耐心磨没了，化身成当代暴躁大学生，“你妹的，你俩都一个姓了还熟人呢？还熟人呢！”
“如果你偏要从血缘关系上来讲，”秦笙战术性清嗓，“她算我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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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availability：中文翻译我不知道是什么，webster上的定义是“the degree and rate at which a substance（such as a drug） is absorbed into a living system or is made available at the site of physiological activity，大家意会。
PTSD：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因为我很不专业，所以资料基本来源于各大百科，如有错误请指出。文中的表现比较极端，并不可信，大家不要乱学。
最后念叨一句，有问题一定要去看，别像小秦同学学习讳疾忌医，也不要自己做医生，毕竟人家是无脑脆皮鸭男主，出大问题了也有cp……希望不要给大家起到不好的带头作用QAQ。还有，遭受暴力要通过法律渠道解决问题，不能像秦某一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