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砚台乃是汴京城西的胜地,因有一方错落有致的洗砚池而得名。要说那洗砚池如何得名,就不得不提一提唐代的大书法家怀素和尚,话说他曾在此练习书法,以那池水清洗砚台,久而久之,竟然将一池水都染成了墨色,是以名为洗砚池了。
池水尽墨,还不足为奇。奇的是,那洗砚池中有一方假山,层峦叠嶂,错落有致,层峦间竟有泉涌出,落地自成溪水,绕着洗砚台潺潺流淌,蜿蜒蛇行,其势沛然,不可阻挡。有道是文人居文地,文地造文人,墨客多会于此,题词作诗无数,洗砚台一时风光无两。
很快到了暮春时节。流觞诗会当日,洗砚台更是热闹非凡。参知政事、文坛盟主欧阳修设宴,来赴宴的除了相国富弼、礼部尚书范镇、翰林学士王魁义,还有王安石、司马光、曾巩、张载等文坛翘楚,众文士峨冠博带,器宇不凡,鱼贯而入,云集于此,坊间流传,说天下衣冠之士,今日尽在洗砚台。
洗砚台的上方位,欧阳修南向而坐,沉稳庄重,虽已苍颜白发,却仍仪度不凡。众人坐定后,欧阳修环视四周,他看到了自己的门生故吏,看到了钦羡和仰慕的目光,也看到了一些新的面孔。他已经年过五十了,五十岁是知天命的年纪,既然已经知道了天命所在,那也就该顺应天时,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可是他偏不!
他痛恨时下流行的“太学体”,那些华丽文章的背后,全是奇技淫巧,尽皆无病呻吟,满纸荒唐无比!他决心向“太学体”宣战,铲除文坛的病根。可是“太学体”的势力,从庙堂到江湖,十分庞大,向“太学体”宣战绝非易事,倘若行事不慎,轻则惹祸上身,重则身败名裂!就在这时,一个极好的机会出现了——嘉佑三年的会试即将举行,皇上钦点他担任主考官!他手中握住了对无数士子的“生杀大权”,他痛下决心,要借此机会荡平文寇,革新文坛。
改!一定要改!
会试的结果轰动一时,作“太学体”文章的学子一个未取,另一些青年才俊却登堂入室,命运随之改变……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欧阳修心想。
欧阳修再次环视四周,看人已经到齐,于是起身拱手道:“列位大人、诸位才俊,今日共聚洗砚台,群贤毕至,高朋满座,乃文坛一大盛事。想我大宋开国之时,太祖皇帝就立下圣言,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乃在座诸位之福啊!朝廷如此礼贤下士,我等读书人自当尽心竭力,写出真正的好文章,为国家分忧,为百姓造福。想前些年,‘太学体’文章泛滥,无数士子为作‘太学体’,尽学陈词滥调,尽皆无病呻吟,沽名钓誉,为祸不浅啊。老夫对此深恶痛绝,故借此次会试兴利除弊。老夫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想听听各位大人的看法。”
翰林学士王魁义微微沉吟,展颜拱手应道:“欧阳大人为文坛鞠躬尽瘁,是我大宋读书人的楷模呀!下官愿毕生追随欧阳大人,荡平文寇,整饬文风,扬我大宋文威!”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相国富弼却是淡然一笑,一捋胡须道:“诸位,请听我一言。对这‘太学体’,老夫也是深恶痛绝。而今,欧阳大人锐意革新文坛,开一代文章新风,老夫佩服。只是,作‘太学体’文章者遍布朝野,势力极大,灭‘太学体’文章,恐怕非一朝一夕之功!想当年庆历新政,范仲淹大人操之过急,结果混进来不少小人,兴风弄雨,挑拨是非,导致新政功亏一篑,诸位需警醒啊!”
欧阳修听罢,微微颔首道:“富相国所言极是。我革新文坛,赞成的人多,反对的人也不少。前些日子就有些落榜的读书人在我府前聚众闹事,要我告老还乡。老夫当然不会为人言所累,这‘太学体’一日不除,我绝不收兵!”欧阳修一脸严肃,喟然叹息道,“只是老夫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
王魁义看了一眼欧阳修,小心翼翼地说道:“欧阳大人过谦了。”
欧阳修摆了摆手:“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文坛盟主的位置,是该让出来了。今日流觞诗会,天下才子云集,正是选贤任能的好时机。我决心选出新的文坛盟主,并授信物麒麟卷轴。”
范镇有些惊讶,大宋以文治天下,万一选出个残贼之人当文坛盟主,仁德有亏,该如何是好?或者选出个媚俗之徒,只知对上阿谀奉承,极尽谄媚之能事,却无意于文章革新,无能于大宋文脉绵延,又如何了得?
想到这儿,范镇心里起突,委婉劝道:“欧阳大人,选文坛盟主一事关乎长远,还需谨慎,从长计议。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欧阳修胸有成竹,掷地有声,“选人之事,就在今日!”
擂鼓阵阵,四方振肃。
欧阳修起身,环视周遭,落落说道:“诸位,遥想东晋时年,谢安、王羲之等名士会于兰亭,流觞曲水,畅叙幽情,好不快意!只可惜,如今‘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繁华落尽,满目萧瑟。今日诸位端坐在这热闹的洗砚台上,或许百年之后,这里也会人去楼空,音尘断绝,空余西风残照。正所谓物之兴废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欧阳修略停片刻,一捋胡须,“诸位不妨就以洗砚台记为题,在半柱香的时间内泼墨作诗,老夫想看看大家的功底。”
众文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待欧阳修做了个请的动作,洗砚台顿时只剩下笔走龙蛇的声音。
诗文百花齐放,很快就呈至欧阳修的桌案前。
“相国,今日这文坛盟主,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欧阳修慧眼识遍诗文,心中已有定数。
四周窃窃私语。
“但说无妨。”富弼道。
欧阳修敛衽而起,言语镗鞳,声如洪钟:“诸位都是用功之人,诗赋更是漂亮,但有一篇让老夫叹为观止!”说完,欧阳修取出那诗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念完后仍啧啧称赞。
在座的人议论甚急,都想知道这到底是谁的诗文。
范镇更是心里敲起了小鼓,迫切地追问道:“欧阳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看中了谁的诗文?”
欧阳修收起卷宗,朗声道:“骆世臣何在?”
整个洗砚台顿时一片寂静,滴水有声,唯有清风不识字,还在胡乱地翻看着众人的诗文。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骆世臣仍有点手足无措,他青涩地站起来,作揖道:“学生在此。”
骆世臣短短一句话说完,脸上已是涨得通红。是嘿,他本巴蜀布衣,只知耕读传家,寄傲琴书,无心于这响遏行云的文坛盟主,可是,在今日这流觞诗会上,在如此多的权臣和才俊面前,他竟然得了欧阳修大人如此厚爱,岂能不受宠若惊?
欧阳修用温煦的目光看了一眼骆世臣,环视四周道:“众才子探骊,而骆世臣先得其珠,所作诗文博古通今,海纳百川,字里行间灵气往来,与造化争神奇。故而老夫认为,由他来继任文坛盟主,再合适不过了。这文坛圣物麒麟卷轴,今日当授骆世臣。”
陡然间得上天如此殊遇,骆世臣怔忡难安,他诚惶诚恐地走到欧阳修面前,恭身而立。
突然,士子中一身形高大、体貌微胖的人猛然起身,拱手抗声说道:“恩师,学生认为,骆世臣在文坛上资历尚浅,并无什么建树,而且,他的文章模仿战国策士之文,极尽纵横捭阖之事,却又邯郸学步,以致画虎不成反类犬。倘若他继任文坛盟主,必将书生误国,定遭天下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