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千里之外的汴京城是人来人往,通宵达旦,热闹非凡。出了汴京的城门,虽说要冷清些了,却依然不让人感到寂寞。如果再往城外方向移步,就是静静的汴河,河上有著名的马军衙桥,过了桥,便会看到一座寺庙,名为普济寺。这普济寺可是百年名寺,香火兴盛,在唐朝时叫龙兴寺,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此时,普济寺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眼看积雪就要压断了寒枝,却在靠近汴河的南园禅房里传出一曲《高山流水》,时而婉转,时而高昂,如千流万壑,如泰山压顶,雷霆万钧,奔袭而去,瞬间震破了积雪,只落得飞花满地。
可好景不长,只听“嘣”的钝响,禅房里古琴声戛然而止,不仅打乱了弹琴女子的思绪,更引得那刚入禅房的俊朗高挑青年一阵惊愕。
“锦儿,你没受伤吧?”那俊朗青年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一身圆领大袖襕衫尽显书生意气,他倏地蹲下身子,急切地捧起那女子鸣琴的手指,脸上浮出一抹愁云,翳蔽了原本流光溢彩的双眸。
“我……我……”那女子从一阵迷茫中回过神来,她身着青色印花对襟褙子,容貌娴静雅致,有眉黛春山,有瞳剪秋水,她凝神抚琴,微微蹙眉,“世臣,我不知为何,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六神无主。”
那俊朗青年长吁了一口气,顾盼之间萦绕绵绵情意,举手投足渐趋和缓从容:“锦儿,你可能是思虑过多,要小心身体为好。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今日发黄榜了,我是状元,状元啊哈哈!”他扬起豪眉,扑闪双目,脸型更显修长,风仪更趋雅致。
那女子听后,一阵狂喜,倏然站起道:“真的吗?太好了!世臣,我就知道今科你一定能高中的,呵呵。”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缩回双手,作合十状,闭上双目,轻轻念道,“佛祖显灵,让我夫君中了状元,人生有安乐,亦有忧患,愿佛祖永远保佑我们。”
这可把那俊朗青年给逗乐了:“锦儿,你太操心了,我今已是状元,很快就会高居庙堂,澄清天下,为苍生造福,又何来什么忧患呢?”
那女子苦笑道:“哎,可能是我太多虑了,想得太多,未免悲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俊朗青年伸出食指来,轻轻地按住她的眉心,一脸哂笑,脱口道,“你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想家了。”
“我……我……”那女子有些哽咽了。
“锦儿,你怎么了?”俊朗青年见状,有些不知所措。
“世臣。”那女子掏出刺绣手绢来,拭了自己的眼角,眉间掠过一丝忧愁,“我只是想,我们从家乡来汴京,暂居在这普济寺,不知不觉已快一年。家中杳无音信,不知娘亲近况可好,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俊朗青年听罢,似乎也有心事上了眉头:“锦儿,我也想念娘亲了,我前些日子才梦到她了,她还是我们离开家乡时的样子,还是那样慈祥,光阴无痕,岁月静好,一点都没有发生改变。她还跟我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要我在异乡好好照顾自己,多结善缘,淡泊明志,不要为名利所累,她还说,是否功成名就并不重要,孩儿在娘亲的心里,永远永远都是最优秀的……”
俊朗青年的脸突然垮了下去,他背过身子,整个人一片沉默。良久,他才用低落的声音继续说道:“可是,可是当我要牵住娘亲的手时,她,她突然向后慢慢退去,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我想伸手去抓,可是什么都抓不到,我急了,想要冲上去抱住娘亲,可是她却消失了,完全不见了,我苦苦寻她好久,却再也找不到她。锦儿,你说,这个梦是真的还是假的,究竟是吉还是凶呢?”
“世臣,我想,娘亲的最大愿望就是希望我们都幸福,这次你进士及第,高中状元,光耀门楣,如果娘亲知道了,她一定会很开心的。我们不如立即修书一封,派人日夜兼程送回眉州。”那女子举止顾盼之间情意绵绵。
俊朗青年郑重地点了点头,他铺开宣纸,就砚磨墨,下笔千言,倚马而就,笔走龙蛇之间,却发现自己的泪水不经意间滴在了宣纸上,怎么也散不去。
文章就是真性情。
这位俊朗青年曾问自己的父亲骆怀印,为何给自己取名为世臣呢?骆怀印回答道,因为孟子有言,“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家国正是因为有了贤士辅佐才得以成为家国,人心向背永远比山河城池更为重要。当时骆世臣还小,似懂非懂,而今细细思量,才知父亲用心良苦。
那位弹琴的女子是骆世臣的妻子,她喜欢作诗,最喜欢自己写的“莫叹花落碾作尘,来年春风又成锦”,别人的诗中有春花秋月,她的诗中有她自己——前后两句的最末一字合起来就是尘锦,王尘锦便是她的名字了。
二人身在异乡为异客,素衣不知沾染多少风尘,却让心贴得更紧了。
此时,南园园墙处传来一小沙弥的声音:“施主,寺院大门处来了一位公子,说是来拜访骆世臣骆老弟,让我通报一下。”
接着,又传来一位少女的声音:“来了一位公子?要拜访我姐夫?唔,让他在大门口等几天吧,等本姑娘哪天高兴啦,再让我姐夫去见他。”
禅房内的骆世臣与王尘锦一听,便知说话的人是堂妹王依缘,王依缘向来喜欢插科打诨,踢天弄井,调皮顽劣得很,总是让人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这不,她几句话就让来通报的小沙弥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王尘锦不禁自言自语道:“依缘这孩子,总是长不大。”
骆世臣的心思却不在王依缘的话中,他微微沉吟,心中生奇:“锦儿,你说,来拜访我们的,会是谁呢?”
待骆世臣与王尘锦走到普济寺的大门处,但见大门口搁着一顶轿子,轿子旁站着一位富家子弟打扮的人,他遍身罗绮,衣袂飘飘,面色红润,宽脸细眼,正仔细看着普济寺门口的劝世联。
骆世臣眼前一亮:“章兄!”
来人正是章楚翰。别看他一身富贵公子哥相,却有着心酸的过往。他家远在福建浦城,其父章知愈是个风流浪子,常寻烟花巷陌,出入勾栏人家,他章楚翰便是章知愈与歌妓私通所生。章楚翰的出生可以说是章家的奇耻大辱,当然不能放在家里抚养,无奈之下,章知愈只好将他寄放到浦城附近一个叫满井镇的地方。因为身世不正,章楚翰从小到大没少在眉高眼低中讨生活,更是受尽了镇上好些个恶霸少年的欺负。他忍辱衔恨,惶惶度日,被逼急了,便起杀机,想要抹那些恶霸少年的脖子了账,可是他没有这个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