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州到丰慧市两个小时的动车,早晨发车时间早,到站再打个出租,上午10点多,田落就领着贺良哲来到一所疗养院门前。
在动车上她已经告诉他,外婆身上好几样病,不能一个人住,她高三那年,外婆就入住有条件很好,以及有医疗能力的疗养院了。
疗养院条件很不错,环境优美,宽阔的院子里有绿树、草坪和花圃。
在护理小姐姐的指引下,他们在草坪上找到了外婆,满头银发的胖胖的老太太,正坐在树荫下的轮椅中打着盹。
田落小心翼翼地走近,蹲下,手轻轻搁到外婆的膝盖上。过了一会外婆才醒来,茫然看着蹲在面前的少女,声音倦懒嘶哑:“你是谁家孩子啊?”
站在旁边的贺良哲愣了一下,往田落脸上看去。
却见她仍然微笑着:“外婆,我是你家落落呀。”
外婆仿佛苦苦想了一阵,忽然朝远处张望,说:“我家落落上学去了,她上三年级了,她快放学了。”
“嗯,外婆,我放学了。”田落拉着外婆皮肤松驰的手,努力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乖巧地仰着脸,几乎看不出眼底的伤心。
贺良哲觉得自己心口疼了一下。他想:是她的心在疼,还是我在心疼她?
他分不清楚。
外婆又问:“你是谁家孩子啊?”
“我是你家落落啊。”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许多次,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外婆看来是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记忆似乎只有七秒。
时间将近中午,田落跟护工说了一声,推着外婆去餐厅,亲自喂她吃中饭。饭菜还不错,软糯适中,适合牙齿不好的老年人。
田落给外婆围上围嘴,用小勺一口一口喂她。贺良哲就坐在桌子对面,静静看着这一幕。外婆忽然注意到了他,问:“你是谁啊?”
贺良哲赶忙坐正,规规矩矩答道:“我是田落的同学。”
外婆严肃地看了他半天,直看得他如坐针毡。
外婆忽然说道:“你是落落的男朋友吗?”
田落惊得手中勺子当啷一声掉碗里,赶忙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外婆默默吃了几口饭,又盯住了贺良哲:“你是谁啊?”
“我是田落的同学。”
“你是落落的男朋友吗?”
……
车轱辘对话就这样转移到了贺良哲身上。在大概第十次被质问的时候,他失去了耐心,答道:“是啊外婆。”
田落:“……”
外婆转向了田落:“落落,他要是欺负你,跟外婆说,外婆打断他的腿!”
她无奈道:“外婆,他不是……”
话说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外婆……您认出我来了?”
外婆一脸责备地看着她:“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能不认得我家落落呢?”
田落猛地抱住老太太,喜极而泣。外婆摸着她的脑袋:“落落怎么哭了?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我打断他的腿!”
“没有,没有。”她哽咽道,“我很开心,外婆,我好开心。”
外婆吃完饭就容易打盹。把她推回房间,跟护工一起安置到床上盖好被子。退出房间后,田落站在门口,忍不住又掉眼泪。贺良哲就在旁边,她有点不好意思,背过身去,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她有整整一年不认得我了。我好开心啊。”
看着女孩白晰的后颈,微微抽动的肩,贺良哲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她。
田落愣住了。他自己也愣住了。
半晌,田落说:“你干什么?”
他说:“……通感告诉我,你想要个拥抱。”
她怀疑地扪心自问:“我这样想了吗?”
他冷静地说:“肯定有,否则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病吗?”
在这样古怪的对话下,拥抱还是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放手,她也没有挣扎。
直到有护工路过,两人才慌慌张张分开,装作无事发生。
田落的计划是今天把外婆接回家住,七天假期的第六天上午把她送回来,然后带贺良哲逛逛当地的风景区,去景区里的观音庙里求个指点。返程的动车票订在下午五点,这样回到学校也不会很晚。
等待外婆小睡醒来的间隙,她去前台查了探视记录,一个月内一片空白。她的脸色微微沉了沉,什么也没说。
外婆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跟贺良哲一起把外婆扶进车里,把轮椅拎进后备厢。
这过程中她发现贺良哲不知什么时候甩掉了三角带,右手用起来也没什么障碍了。恢复力真的强。
外婆坐在车里流露出小孩一样兴奋的神情。田落问:“外婆,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跟我孙女回家喽。”
“对对对,您真聪明!”
今天外婆的脑筋难得的清醒,她特别开心。
出租车在一条老街口停下,田落用轮椅推着外婆,三人一起走进这条城内老街。人群和车流的喧嚣忽然被隔在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眼角余光里是她走路时晃动的裙边。
他忽然感觉心中格外安然,只觉得阳光很暖,空气清香,时间静止。一时间,他特别希望自己也从小生活在这个地方,没有烦恼,没有伤害,没有激烈的反抗和叛逆,没有满身的刺和满身的伤,只有安静的时光、邻家慈祥的奶奶和美丽的女孩。
他多么渴望自己曾住在这里。
外婆家的房子是座灰砖老宅,还有个小院,门上挂着锁。开门进去,院子摆着些生机勃勃的花花草草,墙头上都探出一丛丛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
田落先打量了一圈花儿们,见它们都长势良好,这才放心地去开屋门,一边解释说:“家里没有人住了,我拜托隔壁刘叔每周过来帮我浇一次花。”
屋门打开,虽然屋子一个月没人居住了,老式八仙桌面上也只落了一层细小薄尘。
田落掀开蒙在沙发上的防尘布,把外婆扶到沙发上靠好,一边对贺良哲说:“我走的时候大扫除过,稍微收拾一下就行了,你和外婆在这里坐会。”
说着就进了厨房,一会传出咕噜咕噜的烧水声,暖暖的生活气息在原本冷清的屋子里渐渐弥漫开来。
贺良哲把背包搁在桌上,打量着屋内的情形。有老式又简朴的家具,还有属于上个时代的缝纫机、钟表和落地电风扇,也有型号比较新的空调、冰箱和电视机,能看出主人虽然在使用现代化便利的同时,也充满对过去的绻恋。
外婆回到家显得格外兴奋,指着墙上的照片对贺良哲说:“你看看,我家落落漂亮吧?”
墙上和桌上有许多相片,主角多数是田落,相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记录着她从婴儿到幼儿园、到上学、到现在的模样。
他专注地一张张看,似乎看到了她的时间在流淌,似乎他也融入了她的时间里。
外婆等不到他的回答,不乐意了:“臭小子,你说我家落落漂不漂亮?”
他回过头,认真地说:“很漂亮。”
外婆得意地笑了。
田落端着茶出来了。他赶紧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
她给三个杯子倒上茶,是甜香的桂花茶,一边说:“家里就两个卧室,等会我把我屋换新被褥,你今晚睡我屋吧。”
他端茶的手一抖,水溅出来,淋到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