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朝。”
宋温暖听了这话，只觉得贺朝浑身散发着的冷意直穿透到他的骨子里去了，叫他挣扎着想离贺朝远一点。
“你疯了，他已经死了 ”
宋温暖这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被贺朝提着脖子从榻上拎了下来，“谁说他死了？谁说他死了？”
宋温暖被他拽的衣襟散乱了些，身上的鞭痕也被再次扯裂，顺着伤口往下滴血，整个人好生狼狈。
“你快点放开我。”
宋温暖死命的想推开揪着他脖颈的那只大手，却怎么也推不开，只能被牢牢的禁锢住。二人一阵推搡间，贺朝已揪着宋温暖来到了贺家的正堂。
此时贺家正堂正跪着一众人守在贺家长子贺延暮的灵柩前，瞧着自回来便将自己守在屋子里的贺朝突然拽着一个瘦削的男子出现在灵堂之上。众人不禁议论纷纷，“瞧瞧那贺家二公子，听说他后头拽着的是他从风月楼里领回来的小倌。怎么自己的大哥才暴病而亡，他不出来守灵也便罢了，还同那小白脸拉拉扯扯，实在有失体统。”
贺朝只红着眼死死揪着宋温暖往那灵柩处大步迈去，也不理睬旁人的奚落与冷嘲热讽。宋温暖被一股大力死死按在了灵柩上，叫本就遍体鳞伤的背部雪上加霜。
“贺朝，贺朝，你疯了，这可是你大哥的灵堂，你怎么能？”
宋温暖说着这话，眸子里渐渐生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瞧着贺朝看上去似乎比他还要小一些，但他知道，这个贺小公子一旦发起疯来，怕是能要了他的命。
宋温暖这样想着，渐渐停止了挣扎，整个人被按在冰冷的棺材板上，一动也不动。贺朝握紧了几分手里的匕首，瞧着他这个样子只是冷嗤了一声。
以为这样装死便能博取他的同情，还是太小看他了。
“贺朝，你在做什么？你大哥已经走了，你难道不能让他走的安稳一些吗？”
贺母终于开了口，眼看着其他人都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热闹，不禁皱了眉头将众人遣了小厮送走。
“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同风月楼里的小倌拉拉扯扯，来你大哥的灵堂连件丧服都不换，你大哥若是看到你这个样子只怕不知道有多恼恨。”
贺朝身子一顿，眸子里的疯狂渐渐褪去了几分，涌上了一丝清明。
随即将犹如死鱼般的宋温暖一把从棺材板上拽了下来，扔到了贺母面前。宋温暖的身子重重的摔到了地上，痛的他不禁闷哼了一声。
“我给贺延暮找了一双眼睛，也叫他体面的走。他若是知道我这么做，说不定还高兴的一把掀了棺材板，冲出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这样说着，嘴角扯出了一丝邪魅的笑容。贺母闻言不由得怒火中烧，她这个小儿子一向性子张狂，说话鲁莽，脾气上来了什么话都不管不管的往外面说。
“啪”贺母重重的甩了贺小公子一巴掌，叫他嘴角都渗出了一丝血迹。
贺朝被贺母这一巴掌甩的耳朵一阵轰鸣，眸子里却满是倔意。下一秒却是握着手里的匕首直冲冲的朝躺在地上的宋温暖冲去。
宋温暖在那阴湿的房间里躲了三天，滴水未进，滴米未沾，本就没有多少体力。好不容易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却被贺朝先前那一番折腾丧失了全身的力气，眼睁睁的看着贺小公子的匕首就要刺到眼前，也只是动了动唇，随即意识模糊，闭上了双眼。
“我是无辜的。”
贺朝扑到了宋温暖的面前，手里的匕首盯准了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下一秒就要狠狠的刺下去，却听到了他昏迷前的低吟声。
无辜？
无辜，哈哈哈哈。
贺母虽说不在乎一个风月楼小倌的眼睛，但到底是在他大儿子的灵堂上。她是知晓她那个大儿子的，贺延暮为人不似贺朝刚硬，做什么事情都是仁字当头，温润如玉，性子也软。在他的灵堂上，贺母断然不允许见了血光。
“都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将小公子拉开，将那小倌也安置了。”
贺母有些心疼状似疯迷的贺朝，那也是她放在手心里疼的小儿子，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断然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眼下为了掩盖贺延暮死的真相，宋温暖还得好好的活着，当一个活生生的挡箭牌。
贺母的一阵厉喝声叫其他躲在一旁的丫鬟小厮回过神来，一个个七手八脚的将贺朝从地上拉了起来，宋温暖也被人抬出了正堂。
贺朝浑身也失了力气，由着小厮将他身下的宋温暖抬走，看着被抬走的宋温暖，脑子里还在不停回想着他的话。
他是无辜的？那他的大哥就不无辜吗？虽说他与贺延暮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不太亲近，可他知道的，贺延暮那个人，性子又好，同谁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即便他小时候淘气砸了他不少书房里的东西，大哥也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讲。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为什么上天不肯留他在人间多逗留些许时光
是不是这人世间的魔鬼太多，多到上天都容不得贺延暮那样的人再在人间逗留。
宋温暖是无辜的，贺延暮也是无辜的，那谁不无辜？
贺朝扔了手里的匕首，还在痴痴的笑着，只是眼前不禁的模糊了视线，一滴温热从眼角滴落了下来。
无辜的人总是落得这般遍体鳞伤的下场，那他往后做一个死有余辜的恶人，是不是就能保护好其他无辜的人了？
贺朝变了。
从前与贺朝熟识的公子小姐们，都看出来了。只有十一岁的贺朝，从前那个单纯纯良的贺小公子变了，贺朝从前就像骄阳一般炽烈，如今往哪里一站，便浑身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冷气，像一个巨大的冰棺一样。
他也会笑，只是就连笑起来，眼底里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寒意。他依旧能言善辩，只是说出口的话语也没有一丝温度。他变得愈发稳重，性子不再鲁莽，也再没有说要剜宋温暖的眼睛，他甚至比从前还更会关心贺父贺母，朝暮请安，从不缺席。
只是叫旁的人看了，心疼极了。
他们都知道，贺家的长子贺延暮死了，连带着十一岁生辰前的贺朝也像死了一般。
有些人尽管留在人世间的时间很短暂，带给别人的温暖也很少，但他们死后，总有一些人在用各自的方式怀念着他们。
时光如梭，光阴似水，宋温暖被带进了贺府一年，自贺延暮的灵柩下葬后，这一年间他再没见过贺朝。而贺朝，似乎也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再没提过要剜他的眼睛，甚至连他的去处都没有问。
宋温暖不知道贺朝还记不记得他，记不记得就是一年前的今天，贺朝将他带离了那个堪称地狱的地方，将他带进了贺府。
他时不时想起贺朝拿着匕首恶狠狠的盯着他的样子，那个口口声声喊着要挖了他的眼睛的贺小公子，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宋温暖觉得自己病了，他好似中蛊了一般，他还有自己的事情没有做，他还没有恢复自己皇子的身份，还没有找他的长姐报仇，他明明有法子离开贺府，可他就是不想走。
他想再见贺朝一面，不，一面，应当是不够的。
这一年间，他每每午夜梦回，仿佛就看到那个清风霁月的贺家长子贺延暮站在他面前。
他长的极为俊俏，一双眼睛倒真的同自己很相似。他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却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藏身的地方。好像在冲他抱怨，为什么他躲在那里三天，他却不肯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若是他当时出手了，即便没法挣脱锁链，会不会，会不会贺延暮也不会死。宋温暖抱住了头，眉宇间满是痛苦，他像疯了一般的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觉得，他应该去见贺朝一面。或者，总要为他做一些事情后，他才能安心的离去，离开这个陌生的贺家。
很可笑吧，一年前的今天，贺延暮没有等来贺朝，但是他等来了贺朝。宋温暖固执的觉得，他便是贺延暮生命的延续，所以他有责任，有责任替贺延暮照看贺朝。
“我叫贺朝，我不杀你，你跟我走吧。”
宋温暖一次又一次的回想着贺小公子同他说这话的样子，他隐隐觉得，他的世界里，分为了贺朝和其他人。
贺朝，对他宋温暖来说，是不一样的。
贺朝，是他最重要的人。
“大 大哥？”
今日是贺家长子贺延暮的忌日，也是贺小公子贺朝的第十二个生辰。
贺朝手里抱着一坛酒，步伐间有些摇晃，整个人走起路来也略有一些踉跄，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也叫他看的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漠。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来，贺小公子揉了揉眼睛，瞧着面前是一个简陋的院子，有些地方生了些许杂草，但还算干净。
他远远瞧着，一个瘦削的人影站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似乎在看他，他能感觉到那目光盯着他的焦灼感。
鬼使神差的，他又走近了些许，那人穿着一身白袍，一双眼睛尤为清澈，像极了贺延暮。
“贺延暮，是 是你吗？”
他这样喊着，步伐也急促了起来，直直朝那人伸出了手，小跑了过去，似乎生怕那人一个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只是酒意上头，院子里有些小石头叫他脚下绊了一个趔趄，宋温暖原先以为不是贺朝，但还是下意识的将贺朝接住了。
宋温暖本来就瘦弱，没有多大力气，常年漂泊在外的他身上本就没有多少肉，身上骨头大多都凸了出来，整个人被贺朝压在了硬邦邦的石板上，腰也咯的生疼。
贺朝重重的将人扑在地上，眸间闪过一丝清明，但还是不肯起身。
伸手摸了摸宋温暖的胸脯，话语间有些抱怨。“贺延暮你又瘦了，这个样子也不怕新娘子嫌弃你。”
他这样说着，将头整个埋在宋温暖的怀里，鼻尖充斥着宋温暖衣襟上皂角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宋温暖听了他的话，便知晓他是贺朝了。
微微用力推了身上的贺朝一番，没推动，贺朝反而将他抱的更紧。
“贺延暮，我想你了。你都不知道，母亲现在死命的逼着我学你那些东西，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他们总是逼我，即便他们不说话，也将我逼得无路可退。”
宋温暖到底是认命了，任着贺小公子扯着他的衣襟说这些话。他微抬头，看着贺朝的眼神里有些迷离，脸上连带着鼻尖都泛着红，看的他心一软，也不舍得开口唤醒他的美梦。
这是他第一次被当成另一个人，但是宋温暖并不生气，以后应当还有许多次的，他应该学会习惯。思及此，宋温暖竟笑了，心里还有些欣慰。
听贺朝的话，这一年间他的日子似乎也不好过，能让他此时醉酒得一晌欢喜，他也跟着欢喜。
二人径直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皂角味和酒的味道夹杂在一起，无端引人心间升起了莫名其妙的旖旎，宋温暖微微动了动手，伸出修长的手指将贺朝发间缠绕着的凌乱的发带细细理了理，只觉得指尖都是暖洋洋的。四周寂静，似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还不快去找小公子，今天这样的日子，小公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扒了你们的皮。”
由远及近传来了呵斥声和脚步声，叫躺在宋温暖怀里的贺朝微微皱了皱眉，他只想要这片刻的解脱，也不可以吗？他已经很久没有像先前那样快乐了。
贺小公子这样想着，嘴角也扯出了一丝苦涩的笑。
贺延暮，你知不知道，自你走后，这贺家便成了一个死死扣在我身上的枷锁。他们逼我，逼我承担贺家的责任与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