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在这里。”
一个小厮瞧着贺朝趴在石板上，身下似乎还压着一个人，当即不管不顾的喊了众人。
宋温暖只是有些眷恋的抚弄着缠在手指尖的发带，轻轻叹了一口气，终是小心翼翼的推了推身上的贺朝。
贺朝还死死抱着他不肯放手，微微抬头只听见了他清冷的声音：“贺朝，你该醒了。”
瞧，这一晌贪欢到底就要结束了。
不等小厮将地上的贺朝拉起来，贺朝一把推开了众人的手，只是径直站起来，又恢复了先前生冷的样子，浑身散发着冷气，仿佛将刚刚空气里的旖旎都凝结了。
宋温暖撑起身子，就这样大拉拉的坐在地上，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居高临下的贺朝。
贺朝看着他的眼睛，心微微一动，只觉得这眼神 似乎猝不及防的钻到了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里，鬼使神差的向坐在地上的宋温暖伸出了手。
宋温暖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失神了片刻，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天贺朝带他走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把将自己拉了起来。
贺朝是宋温暖心里的神，一直都是。
宋温暖颤巍巍的将手放进了贺朝的手里，纤细素白的手指同铜色布满大茧的手紧紧抓在了一起，就像他们二人此时身上散发的气质格格不入。一个温润如月光，一个死寂如黑夜。
“朝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可知道今天是 ”
不等贺母的话说完，贺朝便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隐隐带着些落寞。“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贺延暮离开他的日子，他就死在他怀里，他怎么不知道。
宋温暖分明能感觉到贺母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仿佛他是个什么垃圾一般。是了，贺延暮是死在风月楼，还是死在男人的凌辱之下，就算贺母厌恶他，倒也无可厚非。
那日他从灵堂上被抬了下去，便被贺母丢到了这个破旧的院子里。贺母仔细的端详过他的眼睛，却说不让他再出现在她面前。
贺母每看到他那双无比清澈的双眼，总能想到自己大儿子眼上缚着的那层黑纱布下黑洞洞的眼眶，她的长子，贺延暮，竟连个全尸都没有留。
寒风直往宋温暖的脖颈里灌，叫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意识逐渐回笼，却是低头看了看空落落的手掌。
贺朝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叫他此刻的手心连一丝温度都没有留，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抬头瞧着贺朝一步步踉跄离去的背影。
贺朝，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呢？
宋温暖渐渐收回了落在远处背影的目光，正好撞见了贺母死死盯着他的眼神。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东西作祟，宋温暖霎时低下了头，试图掩饰眸子里的慌乱。
“你这几日便走吧。一年期限已到，之前风月楼那件事风头已过，你出去只要低调些，相信不会惹太多麻烦。最好的办法，离开这里，天大地大，随你去哪，别再出现在贺家，也别再出现在贺朝面前。”
贺母看着面前微微低头的宋温暖，刻意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放重了一些。贺家长子死了，贺朝便注定要承担贺家的责任，她不允许任何会干扰贺朝情绪的人出现，不要说宋温暖的眼睛像贺延暮，就算宋温暖和贺延暮长的一模一样，她也不能叫贺朝再出什么差错。
宋温暖看着贺母说着这话，面上毫无表情，眸子里也渐生冷意。她真当他是那市井上的无知百姓，一年前贺朝将那五个贵族子弟杀了，是借着他的由头。他若真信了贺母的话，只怕前脚踏出了贺府，后脚便要被暴尸街头了。
杀子之仇，可不是一年就能掀过去的事情。一年前的那件事闹的沸沸扬扬，那五个贵族联名状告贺家，却遭圣上大怒贬斥。眼下这几年贺家在朝中地位稳固，他们三年五年是动不了贺家了，但动他一个平民那是绰绰有余的。
思及此，宋温暖似乎都能看到那些贵族会怎么拿他撒气泄愤的样子。嘴角扯过一丝冷笑，在门阀家族之间，做挡箭牌的还少吗？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温暖一想到是给贺朝做挡箭牌，心中竟有些欣慰。
贺母见他不说话，也只是冷哼了一声，随即甩袖大步离去。
宋温暖无视她的冷哼，见人走远了，这个简陋的院子里又只剩他一个人，显得格外冷清，才像个偷吃的孩子一般拿出来另一只手里死死攥成一团的发带，在这死寂的夜里，宋温暖笑的格外耀眼。
贺朝，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贺朝，我想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少爷，今日的诗还未抄完，奴婢再给你多点一盏灯。”
贺朝被小厮半是搀扶的来到了书房，一进门便瞧见那个女使木着脸，手里还拿着戒尺。案上放着白天他抄了一半的书稿，灯花闪的快，闪的他眼睛有些疼，更看不清书稿上的字了。
“奉若天道，不惟逸豫。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贺朝被小厮按在了桌案前，提了笔看了两眼，只觉眼睛痛的慌，遂扔了笔。“我今日饮了酒，眼睛此刻痛得很，明日再抄吧。”
贺朝说着就要起身，却听到砰的一声书房里的下人们都齐齐跪在他脚下。
“少爷，夫人说了，您今日抄完这些才能歇息。今日事，今日毕。若是少爷没有完成今天的任务，奴才们是都要跟着受罚的。”
贺朝一下僵住了身子，看着那女使脸上面无表情，心下只觉堵得慌。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要逼他。他们都在逼他。
“少爷若是眼睛痛，不大清醒，奴才吩咐下去给你煮碗提神的汤。”
半响，贺朝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微抿嘴唇，强迫着自己坐回去，又拿起了笔。贺延暮，你说你喜欢这些做什么？母亲总说这是你最擅长的，可是我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
贺朝又折腾了大半夜，才将这些抄完。只是他困意正浓，抄错了许多的字。许是女使也看不下去了，才唤小厮搬来长椅，叫贺朝暂且歇下。
书房里的灯灭了，小厮们都退下了。这个书房里，只有贺朝一个人，还有淡淡的药香味。他从前不大闻得了贺延暮身上的药味，但贺母不允许，自他被领到书房里来的时候，闻到了这一股味道，便知道即便贺延暮死了，但他留下来的习惯，甚至他身上的味道，都要被一丝不差的保存起来。
有时候，他看着母亲，也想质问她，一年前死去的究竟是谁？是贺延暮吗？不，死去的似乎是贺朝。留下来的，是一个空留贺朝的壳子。
他不是傻子，母亲这般逼他，不过是想要第二个贺延暮。
贺延暮啊贺延暮，你看，母亲还是偏爱你的。他这样想着，看着月亮透过窗子洒进来的光，恍惚间竟想起了方才那个拥抱。
宋温暖的那个无比温柔的拥抱，和他身上的气息，像极了月光。
他方才见他，时隔一年，宋温暖变高了，比他还高些，也变白了，只是依旧的瘦。他方才扑到他怀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吓到，毕竟一年前他还握着匕首要剜他的眼睛。
渐渐的，贺小公子进入了梦乡，脑海里宋温暖的样子却愈发清晰。
宋温暖不知何时，来到了贺朝的书房前。他先前只是远远地看着，等了好久才见灯熄灭了，贺朝怎么睡得这样晚？宋温暖想着，又迈着清缓的脚步来到窗户前。他一直站在窗户外，听到里面均匀的呼吸声，才悄悄倚着窗子，看着长椅上的贺朝，他眼睛底下一片乌青，不知明天起来他会不会头疼。
宋温暖站在窗前，半数的月光尽数洒在他身上，他背着光，像是逆光而来的神。
贺朝朦胧间醒来，恍惚间看见了面前逆着光的宋温暖，随即又闭上了眼睛。那是贺延暮吗？还是宋温暖？
宋温暖到底没敢守着他太久，只是轻轻将窗子关了一半，这样凉的风，还是注意些他的身子。
第二天一早，贺朝正匆匆理了理衣服便要去给父母请安，贺父大多时候不在家里，多在武场上。从前他最不喜欢这般，可是贺延暮看重这些，所以他不得不做。
“我要做你的书童。”
贺朝方才请完安，便见到宋温暖立在书房前，似乎是早早的待在这里等他。
他看着他，眉眼里满是自信，贺朝挑了挑眉：“为什么？”
宋温暖看着贺朝，他一点都不像昨天晚上的他，他白日里便是一直这样冷着脸吗？
“你救了我，我报恩。”
贺朝拿着笔的手一顿，在纸上留了一个好大的黑墨点。
“不怕我再剜你的眼睛？”
他看着宋温暖，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意，只是眸子里的目光冷的刺人。
宋温暖梗着脖子，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僵着。贺朝等不到他的回答，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多了一丝玩味。
“你是男的，我即便救了你的命，你不是也不能对我以身相许？”
宋温暖听了他的话，眸子里隐隐多了几分恼羞成怒。他是还当他是那风月楼里的小倌不是？
贺朝倒没有在意这个，他早上才吩咐了厨房给宋温暖的伙食安排好一些，毕竟他实在太瘦了，这样瘦，叫他干什么貌似他都干不好。
宋温暖沉默了半响，突然直起了脊背，一言不发的走出了书房。罢了，是他莽撞了。或许在贺朝的眼里，他只是他无意间从风月楼里带回来给他当挡箭牌的小倌，根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可他明明说了他不是风月楼里的小倌，他只怕也全当没听见，亦或者，他压根儿不在意。
宋温暖这样想着，只觉得胸腔像坠了一块大石头般，叫他隐隐作痛。
贺朝心中隐隐有些诧异，他不过才说了两句这人便一言不发的走了，跟大石头似的。无所谓的摇了摇头，他并想过多在意别人的想法，那对他说无益。
“怎么换了一个女使，昨天那个教书的女使呢？”
贺朝看着站在书案旁的是一个生面孔，不禁的让他皱了皱眉。
“回少爷，钱女使因为故意叫少爷怠慢了昨日的功课，被打了三十大板赶出府去了。”
贺小公子听了这话，面上毫无表情，手却紧紧攥成了拳。母亲啊，你是要将我生生逼死吗？我不过是抄错的字多了些，便这样惩罚我的下人。
他有时候也会想，若是那个死在风月楼里的是他，母亲会不会也逼着贺延暮学那些他擅长的兵器招式。贺朝叹了一口气，到底没敢再继续想下去。
“就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我儿的书童？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贺母嫌恶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宋温暖，他除了他脸上的那双眼睛，模样稍俊俏些，倒也没别的可以称道了。
宋温暖面上并未显怒色，只是捡起了被扔在地上的包袱，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一身纯白的布衣穿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衬的纯良无害。
“你别总逼他做他不喜欢的。”
宋温暖只是淡淡的看了贺母一眼，随即背上了包袱，不顾贺母怒瞪的眼光，一步一步的离开了贺府。
晚间，贺朝看着桌上的晚膳，突然又想起了抱着宋温暖的感觉，实在咯的生疼。他昨晚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了宋温暖。
“阿四，我叫你去安排他的膳食你安排了吗？多给些肉菜，他瘦成那个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贺府是连一个人都养不起了。”
阿四听着贺朝说起这话，猛一拍脑袋：“少爷，奴才忘了和你说，白天那小子便被夫人提着包袱赶出了贺府了。”
砰 贺朝一把摔了手上的筷子，“他是疯了不成，真以为那事过了一年那些老东西会放过他。”
宋温暖现在出贺府，用不了多久只怕那帮人都能将他的骨头给拆了。
“阿四，备马。”
贺朝这样想着，心里似乎有些慌乱。宋温暖，真希望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还没变成一堆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