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手下留情。”
贺朝磕磕绊绊的光着一只脚,另一只鞋勉强套在脚上,一件单薄的中衣零散的垮在身上,整个像极了登徒浪子。
贺母皱着眉看着有些狼狈的贺小公子,眉宇间满是怒气。“你瞧瞧大清早的像什么样子?素日里学的礼节体统都被你吃了吗?”
贺朝面色一僵,堪堪停住了脚步。
宋温暖虽被人钳住了双臂,跪在地上,但低垂着眉眼中隐隐夹杂着藏不住喜悦,阿朝心里看来还是有他的,他瞧着落在他面前的鞋,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心里去,隐隐的开出来一朵花,叫他欢喜至极。
贺母瞧着贺朝停住了脚步,语气才有些缓和。“他是你的书童,就是要照顾你的,既然照顾不好,就该受罚。朝儿,我记得你从前最是不喜他这双眼睛的,如今得了母亲的允许,你便亲自罚他。”
贺朝看着一小厮端着一个托盘走到他面前,上面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母亲总是爱拿我身边的人要挟我。”
贺朝的面色渐渐冷了下去,才又开口,“母亲,往后我不饮酒了,你也别因着我去罚旁人。”
贺母听了他的话,猛地抬头,紧紧盯着自家儿子的眉眼,他的朝儿素来最是听话,如今竟然为了一个低贱的人忤逆她。一时间贺母只觉得心中怒火冲天,胸腔在强烈的起伏。
“若我一定要你这样做呢?”她怒瞪着自己的儿子,并不相信,她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贺朝还敢违背她的命令。
贺朝此时脑子里乱极了,他的母亲在逼他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可是,他不能做。自从他那日将宋温暖再次带回贺府,便再没想过要剜他的眼睛了。宋温暖一直陪着他,他对自己来说,是不一样的。
轰隆 贺朝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击中了。什么时候,宋温暖对他来说不一样了。他有些惶恐,不,他只是当宋温暖是好兄弟。对,他二人年纪相仿,不是兄弟还是什么?
他这样想着,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鬼使神差的握住了匕首。他弯腰走到宋温暖面前,只见他低着头,宋温暖还沉浸在欢喜之中,一抬头却看见贺朝手里拿着匕首。
心中一惊,胸腔好似泛起了大浪,滔天的黑暗渐渐一下便将原先的欢喜冲散的一干二净。他,还要剜自己的眼睛?二人四目相对,贺朝看着他一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渐渐空洞,好似化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整个吞没。宋温暖,不该是这样的,他该是如月光般纯净,他的眸子里应该装着璀璨的星河,而不是无边的死寂。
一双温热的手蓦地遮住了宋温暖的眼睛,“哐当”一声,贺小公子一把扔了手里的匕首,宋温暖听到了他的贺小公子凑到了他的耳边说了一句:“阿温,我不会。”
只这一句话,叫他心里的滔天海浪蓦地听了下来,就像小石子投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静静的落入湖底,再无动静。
他真的不会吗?不会再抛弃自己?
贺朝只觉的手掌心似乎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打湿了,就像一下滴入了他的心里,叫他不安。
“贺朝,你还不动手?”
贺小公子只是一把将地上的人拽了起来,直直出了贺府的大门,丝毫不理会贺母的大声叱喝。“阿朝,你方才是想~ ”宋温暖被他拉出了贺府的大门,微微喘着气,才开口便被贺朝打断了。
“我没有。”贺朝低低说了一声,又重复了一句。“我没有,阿温,我只是。”
贺朝看着宋温暖,他比他还高些,这些日子,他将他养胖了不少。“阿温,我 …… 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忤逆母亲,但是我不能伤害你。阿温,我只是…… ”
贺朝心里有些惶恐,他…… 他要怎么说,怎么跟阿温说,他似乎对他的感情不一样。不过才半年时间,他就把宋温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他们成日待在一起,同桌而食,冬天冷的时候,甚至会同塌而眠。他从没有和那个人那般亲近过,就连贺延暮,也没有。他似乎,对阿温,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贺朝一下松了宋温暖的手,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宋温暖看着松了的手,眸子里闪过一丝诡异,依旧用那双澄澈的眸子看着他。
“阿朝,你同我待在一起快乐吗?”他那样真挚单纯的看着他,贺朝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罪人。“阿温,我们是朋友是吧。我们以后会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是吧。”他缓缓的问,带着无比希冀看向了宋温暖。
宋温暖闻言低下了头,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再抬头却是依旧澄澈的目光和单纯的笑容,“当然,阿朝,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他笑的格外干净,叫贺朝看的神色有些恍惚。他听了他的话,心中的不安少了些,却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
我的阿朝,希望我做他一辈子的朋友。可是,阿朝,我怎么甘心呢?我的神,要我怎么放你离去?
入夜
贺朝梦中惊醒,看了一眼窗前的芭蕉,雨落在叶子上吧嗒吧嗒作响。不知不觉,他已经十六了,阿温已经陪着他有四年了。他从来没问过阿温的身世,阿温也没有提过。或许,许是一段不大好的经历吧。
想起阿温,贺朝不禁皱了皱眉,他总觉得,阿温离他越来越远了。自四年前那一次母亲的刁难,许是叫阿温也怕了,这四年间阿温一直约束着他,他总觉得,贺母定的条规像是都加到了阿温的身上。
有时候他看着,总觉得阿温更像他的大哥贺延暮了。鬼使神差的,贺朝来到了宋温暖的房间。
已至深春,只是宋温暖身子实在单薄,贺朝是知晓的,宋温暖素来怕冷。每至深冬,他都邀阿温同塌而眠,只是阿温似乎突然有了许多顾忌,再不随意叫他近身了。他只好趁人熟睡了,才将人捞在怀里。
贺朝发现,不管他寻些什么好东西给他吃,他还是瘦,有时候叫人看的都触目惊心。
贺小公子一如既往的将榻上熟睡的宋温暖捞进了怀里,他身上凉的很。不过,贺朝只是又将人抱紧了几分,他身上热,不怕阿温的身子凉。
迷迷糊糊间,贺朝也睡了过去。哪里晓得怀里的宋温暖悄悄睁开了双眼,眸子里隐隐闪烁着看不清的光。
宋温暖伸手点了贺朝的睡穴,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
四年了,阿朝,我等了许久了。我给了你四年的时间,不知道你现在的心里,可有我的一席之地?
他笑了笑,伸手探入他的心口,抚摸着那一片滚烫的地方。将自己整个贴紧了他,仔细去听他的心跳声。
“我的阿朝,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呢?”
翌日,贺小公子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哪里晓得一睁眼便瞧见宋温暖一双静如死水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
贺朝被他盯着,没来由的心惊了一下。
“你做了什么?”
贺朝从未见过宋温暖这般样子,他冷冷的质问他,面上一丝表情都看不到。
贺朝猛的跳下了榻,才发现榻上的男子身无寸缕,更叫人吃惊的是,雪白的脖颈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印子,触目惊心。贺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被灼伤了,不敢再看下去,匆匆拎了一旁掉在地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感觉到身下的湿润,贺朝只觉得慌了神。他昨夜做了一个梦,很 很是荒唐。可那只是梦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温,你听我说,我…… ”
“出去。”
贺朝猝不及防的对上了宋温暖的目光,不,那不是他的小书童。阿温不会这么冷冰冰的看着他。他此刻也十分狼狈,只想快些逃离这里。他把阿温毁了,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把阿温毁了?
宋温暖看着贺朝即将要迈出大门,才低低说了一句:“贺朝,我不是风月楼里的小倌 ,真的不是。”
贺朝猛地顿住了身子,堪堪回了一句。“我知道。”
此后一月,贺朝再未进过宋温暖的院子。听人说,他又聘了一个书童,还是个女子。“咳咳”
宋温暖扔了带血的帕子,只是定定的倚在榻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门外的芭蕉还是去年他生辰时贺朝栽在他门前的。
这些年他学了不少贺延暮的东西,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的阿朝到底喜欢哪样的他呢?他从前跳脱的性子,阿朝许是不喜欢,如今他已经尽力在学着怎样更像贺延暮了,可惜,他的阿朝,似乎依旧不喜欢。
我要怎么做,阿朝,你才能喜欢我。他笑着,嘴角还挂着一丝鲜红的血丝,眸子里满是阴鸷。
再过几日,似乎就是阿朝的生辰了,他要仔细想想,今年要给阿朝准备什么礼物呢?
贺朝的生辰,原是因着他大哥的忌日,贺母并不愿意再做喜宴。奈何贺父执意要办,于是贺府早早的便开始布置了。只可惜,贺朝还没等来这一场盛大的宴席,贺府便出事了。
听说他的父亲进了一趟宫,接着母亲也进了宫。然后就传来了噩耗,贺家夫妇忤逆圣上,当即便被斩杀在大殿上。
贺朝一把拆开了贺母临进宫前留给他的书信,才知道了一桩荒唐的皇家丑闻。他的母亲嫁给父亲前便有了身孕,孩子的父亲便是当今圣上。 那时皇帝原是与母亲是一对佳偶,只是受人挑拨,皇帝以为母亲与父亲私通,一登基便将母亲赐给了父亲。而那个孩子,贺家长子,明明就身负龙脉,却被皇帝当做母亲背叛的证据,厌恶至极。
难怪,难怪父亲一提起大哥便不再多说。贺延暮尚在襁褓之中,便成了两个男子的心头刺。所以大哥一直卧病在床,所以他那些年的病痛,那些可怜零星的快乐,不知道受尽了多少算计。而温意,想必也是皇帝的手笔。可笑,他的大哥那样优秀,那样风华绝代,干净到极致,竟是死在了自己父亲的手里。
母亲不让他查,还叫他借着皇帝对他大哥的愧疚壮大贺家。
寂静的夜,贺朝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书信,怎么可能,那是他的大哥,临死都惦记着他的大哥。他不知道贺延暮究竟清楚自己的身世吗?这偌大的贺家,或许他是贺延暮唯一的温暖。不,他要报仇。
“阿朝,这是要去哪里?”贺朝才拿了手里的剑,一开门便瞧见了宋温暖站在门前。他似乎又瘦了,形销骨立,眼眶都有些凹下去了,脸色也不大好。
贺朝停下了脚步,看着外面的雨,狂风骤雨间夹杂着闪电。宋温暖静静的立在那里,眼睛里有着一份他从未见过的炽热。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贺朝,只想紧紧抱住宋温暖。他是他这些年的温暖,一直都是。
“我贺府只怕要败了,你伴了我许多年,眼下这偌大的贺府,你想拿些什么便拿走吧。”宋温暖被他紧紧拥着,听了他这话却没有什么表情。
看,他贺朝还是想抛弃他。这些年了,他到底还是没能走进他的心里。
“走了便别再回来了,我前几日觅得一女子,我仔细观察了几日,人品尚可,本就是要今日赠你的,你同她一起走,莫要回头。”
贺朝说着这话,极近诚恳,他是真的想好了阿温的后路,只要阿温离开了贺府,他派了高手保护,往后那些贵族子弟断然也伤不了他。
“咳咳”
宋温暖一把推开了他,嘴角隐隐渗出了血丝。
“阿温”
贺朝伸手要去扶他,却被他拂开了。
“你要赶我走?是不是?”宋温暖苍白着脸,眸子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疯狂。贺朝看着眼前的宋温暖,只觉得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周身散发着冷气,他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既然贺公子送了我一个小娘子,我自然也得还礼。这弹弓啊,当真是上等的木头做的,燃尽的灰也散发着香味。”
贺朝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锦盒,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你不是最在乎他?我将他留给你的东西毁了,眼下你还让我走吗?”宋温暖嘴边扯着一丝笑,他将贺延暮的东西毁了,看他的阿朝还想怎样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