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衍再醒来的时候,已至正午。
“喂,小家伙,你醒了呀?是不是饿了?”
彼时殷芙正准备吃午膳,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香味飘了一屋子,引得梅时衍的肚子直咕咕叫。
可他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人却一动不动的缩在床脚。一头青丝凌乱的贴着脸,将眼睛都盖住了。
殷芙见小家伙不理她,撇了撇嘴。她可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也不知道该让梅时衍怎么开口说话。梅时衍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只是将自己又抱紧了几分。
他没有家了,昨天他还是当朝国师家的贵公子,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叫他实在难以接受。
他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寻仇?可是他连那一群人来自何处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寻仇?
殷芙一口一口的嚼着炊饼,皱着眉看着桌上的各式各样的菜。她不知道他吃什么口味,想来还是清淡的吃着养胃。可她自己偏生爱吃辣,总之她看着那一桌子菜竟觉得还是自己怀中揣的炊饼好吃。
她才下山不久,就捡到了这个小可怜。要是他以后跟在自己身边,她就要省着点钱花了。毕竟她离家去百栖山已久,总不好再问家里伸手拿钱。
思及此,殷芙拿了筷子挑了好些菜将碗装的满满的,才递到了梅时衍面前。“快吃吧,这些都是我花钱买来的,不吃就浪费了。”
梅时衍头低的更狠了,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殷芙同他说了一大堆,他也不回一句话。
殷芙撇了撇嘴,她自认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这小可怜总不开口,渐渐地她的耐性便被磨没了。这要是旁人,她早将人修理一顿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小家伙。我可是百栖山的楚门大师姐,百栖山,楚门。你知道吧?”
梅时衍闻言,蓦地抬起头来,盯着殷芙好半天,才又低下了头。
楚门,他怎么会不知?楚门前几年帮了新帝打败了西边进犯的敌寇,一时间名声噪起。何况,楚门的掌门宋乌和当今圣上还是结拜兄弟。
殷芙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忙拍着自己的胸脯,笑眯眯的冲他说:“我很厉害的,你要是做我的师弟,往后我会教你好多东西,我还能护着你。你还可以跟我一起去行走江湖,怎么样?”
少女前倾身子,整张脸凑到了梅时衍的面前,看着他的眸子里有些许希冀。
实在是这小家伙长的太好看了,带出去应当也是很有排面。
结果殷芙等了半天,见他还是一言不发,不禁有些泄气。这孩子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和宋洵他们一样,这样的认知让她沮丧极了。
“我给你一个晚上考虑呀,明天我就走了。”
殷芙将碗塞到了他的手里,才走了出去。她是打定主意此次下山要带一个合她心意的小跟班回去。
“楚门 ”
等人走远了,屋子里的人才渐渐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有着一抹不属于少年的狠厉。现在外面必是以为他梅家的人都死绝了,他此时断然不能再暴露自己是梅家独子的身份。当务之急,还是先壮大自己,再徐徐图之。
究竟是什么人对梅家下手?梅时衍一点头绪都没有,毕竟父亲身为国师,觊觎的人数不胜数。当然,也不排除是上头那位下的手。
毕竟朝堂素来波谲云诡,此番梅家被灭,说不定是有无数双手在后面推波助澜。
“爹,娘,姐姐,我一定,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
少年死死的攥住了掌心,任着鲜血一滴滴的顺着纤白的指骨落在地上。
入夜
殷芙刚洗漱好,解衣欲睡,便听见隔壁那小子不知道在叫什么?当即顾不得披上外衣散着头发跑进了梅时衍的房间。
“别过来,别过来,我要杀了你们。”
一屋子清冷的月光,照不进梅时衍的心房。他缩在角落,如同陷入绝境的小鹿,除了痛苦的撕扯着喉咙叫,便什么也做不了。
殷芙放轻了脚步,害怕吓到他,可才走了两步,便叫如惊弓之鸟的他察觉了。
他正对着她,借着月光,眼前的景象叫殷芙一瞬间看的心惊。他衣襟上染上了大片的血,纤细白净的手上也全是血,还紧紧攥着一个匕首,依稀能瞧见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你别怕。这里没有人伤害你的,方才那都是梦。”
她这样说着,脚下迅速踢过去了一个物什,叫他的目光转移了一瞬,借着这个契机一把将人牢牢的锢在怀里。
他疯了似的反抗,却只能被她紧紧的束缚。“别怕,都是梦,梦醒了就好了。”
梅时衍红着眼睛,眸子里渐渐空洞,这都是梦吗?原来都是梦,他怔怔的抬头看着殷芙,叫她看清了他眸子里的绝望,好像是黑洞一般,将她差点绕了进去。
“这是梦吗?”
他突然冲着她笑了,眸子里的光彩乍然亮起,像抛了光的琉璃一般璀璨,又好像黑夜里的星星,叫人看的着迷。
他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一切是不是全是梦。
殷芙回过神来,趁着他失神一把抬手将他手里的刀夺去。
手里的刀被夺去了,叫他恍若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最依赖的东西。
“还给我,还给我。我不怕你,我要杀了你。”
他赤红着眸子,失去了先前清风霁月的样子,脸色狰狞的可怕,恨不得化身暴怒的狂狮要将面前的人一口吞下去。
“嘶”
殷芙只觉得最脆弱的脖颈被利兽的牙齿狠狠的咬住,这小崽子居然敢咬她。她眸子里隐隐生出一丝薄怒,但还是忍住了将怀里人踹出去的冲动。罢了罢了,看在你现在神志不清的份儿上,我这一次不同你计较。
她只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一双细长的手臂紧紧箍住他,许是她足够的温柔和耐心,叫梅时衍的意识逐渐回笼了几分。
少年蓦地松了口,瞧着她那素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他深深的牙印。伤口开始渗血,她却只是将自己抱在怀里,任着血顺着天鹅般的脖颈滴到了素白的衣襟上。略微凌乱的衣襟微微散开,甚至还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肩。
“对,对不起。”
少年呜咽着,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叫殷芙听的愈发心疼,他不过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一夕之间却遭遇了这么多。
对不起,是梅时衍对殷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师姐以后会保护你的,你不要害怕了。有师姐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的。师姐很厉害,很厉害的。”
她颇为耐心的一句句的宽慰着他,叫梅时衍的心升腾起了一丝温度。
一颗苍凉贫瘠的心脏,好像开出来一朵叫殷芙的艳丽的花儿。
殷芙将人扶起来了一点,才伸手去撩开他凌乱的发丝。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额头,好像要抚平他浑身的伤痕与戾气。
“我的小师弟,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看着他,眸子里闪烁着光。
“阿衍,叫我阿衍。”
他缓慢的开口,只这一句话,便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根本瞒不了她,她是在梅家大院里捡到的他,不需去刻意去查,便知道他是当朝国师的独子梅时衍。
他没有办法,在一开始便将自己的身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他的身份或许对她来说将来会是个棘手的大麻烦,说不定也会将她牵扯进去这场血海深仇之中。
梅时衍闭着眼,在等她的决定。也做好了下一秒被推开的准备。
这个楚门的大弟子,说不定就会像甩开苍蝇一样把他甩开。往后他就要一个人漂泊,他会再一次被抛弃。
然而,让他诧异的是,这个女子没有推开他,甚至还将他抱的更紧,下一秒甚至已经为他杜撰了一个身份。
殷芙显然也猜出了他是梅家独子的事情,旋即好看的眉便皱了起来。“你就叫阿衍,是个孤儿,你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你一直在南城流浪,是我无意间捡到的。阿衍,你记住了吗?”
她不是傻子,梅家出来这样的事情,饶她是个很少下山的人也知晓,这是被人在背后下了黑手。当朝国师,一夕之间被灭门,若是叫人知晓阿衍是梅家独子的身份,只怕是她护不住他。
梅时衍听了她的话也怔了一下,原来这便是她说的保护吗?上一秒说要护着他,下一秒便为他的身份做好了盘算。
梅时衍点了点头,心里荡漾着丝丝暖意。
“阿衍,那我们过阵子便回百栖山。以后,那里便是你的家了。”
她那时这样说,他也真的信了,真的信了百栖山是他的第二个家。所以他后来拼命的想要将自己融进百栖山,他明明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
“好啦,阿衍乖,把手伸出来,师姐给你包扎伤口。”
他看着她拿着药小心翼翼的往他手上涂,手掌还被她纤细素白的手掌拖着,冰凉的指尖似乎有了一丝温度。
殷芙见他瑟缩了几分,才低头凑到他的手掌心轻轻的吹着气。
“师姐给你呼呼就不疼了。”
殷芙俨然将他当成了一个孩子,他其实不过才比她小三岁罢了。但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任她温湿的呼吸打在自己的手掌心,似乎心里的伤口也渐渐有了痊愈的样子。
她捡了他,成了他的师姐。他咬了她,但她此刻还在给自己上药。不仅如此,她还要带他回她的家;当然,以后也是他的家了。
终于,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被一圈一圈的白纱布缠了起来,还打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这不是她们女儿家才打的结,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抬眼瞧着她脖颈处的伤口,伤口处渗出的血已经凝固了,只是他皱着眉,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拿起了药瓶。
“我要给师姐上药。”
殷芙轻轻拍开了他的手,“阿衍乖乖睡觉,好好养伤,师姐自己上药。”
不等梅时衍再说话,殷芙便将人按到了榻上,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一点点被关闭的房门,梅时衍才回过神来。眸子里有些许失落,半响抚上了手上那个精致的结,怔怔的失神。
“这小崽子,下嘴可真狠。”
殷芙坐在铜镜前,忍住了骂人的冲动。等他伤好了,她这个师姐再好好收拾他。她这样想着,才有条不紊的给脖颈处的那个伤口上药。可不能留疤,若要是被白词和宋洵知道了,估摸着阿衍要脱一层皮。
哼,特别是白词,最是爱管她的闲事。
折腾了大半夜,殷芙才入榻准备休息。
“轰隆”
天空一阵响雷,划破了夜的寂静。
殷芙转过身子,捂住了耳朵。这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哐哐哐,师姐,师姐。”
少年软软糯糯的声音传进了耳朵里,殷芙叹了一口气,这个小崽子啊,又是怎么了 。她这找了个师弟,怎么就跟找了个儿子一样。
“吱呀”
门开了,一股寒风直冲冲的袭来,将屋子里的暖气都吹散了。
一身白衣的梅小公子面色有些窘迫,耳朵也红了几分。再开口,声音却是愈发的小。
“师姐,我 我怕。”
殷芙:……
他这个时候个头还没有殷芙高,一双澄澈的眸子里隐隐的生了一层薄雾,像个泪眼朦胧的小鹿一般,无端惹人怜爱。
殷芙皱了皱眉,瞧见他还在原地踏步,低头一看,果然,她的小师弟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这样光着脚丫可怜巴巴的拽着她的袖子,他身后是无尽的暴风骤雨,黑夜像极了一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仿佛在觊觎着他。
于是乎,殷芙当即鬼使神差的将人拽了进来。等她再关上门,就瞧见她的小师弟一把拽住了被子的一脚,整个人睡到了榻里面,留给她好大一块空地。
殷芙:……
她正要开口说话,便被梅时衍的连声喷嚏打断了。
少年无辜的揉了揉鼻子,抬头看着她:“师姐,你刚刚要说什么?”
殷芙不知怎的一把收回了要将他拽到地上的手,才吞吞吐吐的开了口:“没什么。”
“轰隆”
外面雷声作响,“师姐,我困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泪眼朦胧的盯着殷芙。殷芙叹了一口气,也上了榻,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阿衍,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