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想帮你的。因为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和我很像。你或许好奇，我向来高高在上，其他人对我也是允恭克让，丝毫不敢逾矩。可是，我的尊贵是有代价的。我十三岁的时候，被父皇嫁给了敌国的大将军，在往后的三年里，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的丈夫，我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可他加注在我身上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伤痛。我过了三年般地狱的日子，我也被人用锁链牢牢锁住 过，丢了离国长公主的尊严。我那个时候，不过也才十六岁。我写了无数的信，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过。我的那个太子弟弟，从前与我十分亲近。他那日作为两国大使去到我丈夫的府邸，我拼命的从柴房里跑出去，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带我走，我几乎磕破了头，可他竟当做不认识我。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允恭克让？都是假的，他们全都戴着面具，我恨啊，我恨他们，我恨这上天不公，让我受到了无尽磋磨。”
此时此刻，那个无比尊贵的长公主，满目苍凉，还沉浸着过去的伤痛中。
宋温暖张了张口，却没开口，只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外面飘起了毛毛小雨，寒风阵阵，直往他单薄的衣服里窜。是啊，这人间有时像地狱，可他遇到了贺朝，他的阿朝，就是他的太阳。
贺府
贺朝死死的攥着手里的信纸，阿温居然是离国的皇子。他的阿温，原来是个皇子。那他还能将他牢牢锁在身边吗？何况，宋温意和那老东西联手害死了他的大哥。那阿温，是不是已经将自己放在了他的对立面，他们往后 便是敌人了吗？
“吱呀”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脚步声愈发的近了。
“滚出去”
贺朝想也不想随手拿了桌上的砚台朝来人砸了过去。
“阿朝。”
贺朝猛地抬起头，见到宋温暖穿着一身白衣，浑身沾着雨水，一滴一滴的顺着他的发丝往下落。
见到迎面砸来的砚台，宋温暖只是站在那里，一声闷响，砚台重重的砸到了他的额角，一张脸瞬间染上了血。
他被砸的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倒在了疾步赶来的贺朝的怀里。“怎么不躲？”
贺朝的脸色愈发深沉，眸子里多了几分心疼。怀里的人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
“阿朝，我答应过你，不会走的。”
贺朝将人按在了榻上，眸子里隐隐有着藏不住的光，瞧见他的额角还在流血，红色的血与他苍白的脸相互映衬，倒让他生了几分心疼。
“阿温，既然回来了，就永远不要走了”
贺朝眸子里闪烁着晦明变化的光，打开了药箱，拿着瓶瓶罐罐给他的额角上药。
宋温暖静静的看着他，只要他的阿朝不抛弃他，就这样也是好的。
“阿温，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有没有想？”他轻轻拂过他额角开始凝结的伤口，眸子里却是冷意。
“阿温是离国的九皇子？还是那个女人的弟弟？”
他用着这样温柔的语气质问他，
贺朝这般生气，是不是说明他也是在意他的。
宋温暖思索了一番，到底开了口。“离国的九皇子早在许多年的那场冷宫里的大火中死了，现在留在这世上的，只是宋温暖，你贺朝身边的一个小书童。况且，我与宋温意的关系并不好，我曾经在他身边当过一段时间的药人，后来 她将我扔到了那个小房间里，我才遇见了你。”
贺朝给他上药的手猛地顿住了，他还以为，还以为他们姐弟的关系很好。
“那你身上的毒呢？她那日闯入府中，说你中了毒，还说你是为了救我？那解药只有她有，我才将你送到她身边去。”
贺朝放下了药瓶，紧紧盯着他的眉眼。眸子里的冷气也渐渐消失，他相信阿温，所以他哥哥的事情与阿温并没有多大干系。
宋温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同贺朝坦白。“前些日子，我收到了她的来信，她逼我去找她，说是暗中与你下了毒。我细细观察过你几回，果然瞧出了几分中毒的症状，才用了那样的法子，将你的毒度到了我的身上。”
宋温暖看出了贺朝眼里的焦灼，安抚的冲他笑了笑。“你不要担心，我的毒已经解了。何况，我当过药人，本身对毒就有一定的克制力。”
不等他说完，贺小公子一把揽住了他。
“阿温，下次别这样了。别再瞒我，别再让我担心。我当初救了你，下定决心要收你做书童的时候，就是想护着你的。我根本不需要你牺牲自己，阿温，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宋温暖闻言，眼角染上了几分笑意。
原来，当信徒被神眷顾的时候，是那样美好，那样温暖。他的阿朝，到底是在心中给他留了位置。
入夜
“少爷，宋公子去了书房。”
贺朝彼时正在和大夫商量做些什么样的药膳给宋温暖补身子，他此次将毒引到自己身上，想必身子亏损的厉害。
小厮见他似乎充耳不闻，又补充了一句。“属下带人将书房已经围起来了。”
宋温暖的身份是离国的九皇子，难保他不打着贺府书房的主意。贺朝到底放下了手里的食谱，随手拿起了桌上的剑。
走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手上的剑放下了。
他不能，不能，再用剑伤阿温第二次了。
“阿温 ”
宋温暖方将手里的锦盒正要放到抽屉里，便听见了贺朝的声音。
“你来了。”
宋温暖转过身看着他，显然是预料到了。
贺朝一眼看到了他手里的锦盒，语气又冷了几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宋温暖面上神情不变，扬了扬手里的锦盒，打了开来。里面放的，赫然是那个熟悉的弹弓。
“你 ”
贺朝一时惊讶的失了神，他不是那天将这弹弓毁了吗？他为此还亲手用剑刺伤了他。
宋温暖静静的立在那里，将手上的锦盒放在案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他知道贺延暮是阿朝的信仰，可阿朝是他的信仰啊，他怎么舍得毁掉神的信仰。
他信奉着他，自然信奉着他的信仰。他那般看重他，又怎么忍心逼他放弃他的信仰。
贺朝盯着那个锦盒良久，才又开口。
“你来书房？只是因为这个？”
他缓缓走到他面前，“当然不是。”
贺朝将话听了一半，只觉得浑身渐渐失去了力气，眼前也是阵阵发昏。
宋温暖将他轻轻扶到了一旁的案旁，又伸手替他抚平了凌乱的发带，清澈的眸子里隐隐带着希冀，小心翼翼的问了贺朝一句：“如果，如果我的眼睛不像贺延暮，你还会将我救回来吗？”
宋温暖觉得，这是他此生最害怕的时候。他此刻小心翼翼，他彷徨，他期待，期待贺朝能给他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
可是贺朝瞥了一眼他的衣襟，一眼便瞧见了那露出来一角的军防图。心中渐生寒冷，像是被人拿刀子在心里生硬的绞过一般。他的阿温，果然如同宋温意说的那般，只是为了那军防图，只是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贺朝的嘴角隐隐扯出一丝苦笑，他还以为，阿温是因为他才回来的。却原来，是另有所图。
不去看宋温暖那双充满希冀的眸子，贺朝决定狠下心，这人总是骗他，总拿刀子往他心上捅。
“自然不会，阿温，你不会不知道，我因着什么才对你另眼相看。你虽像他，可你压根儿都比不上他，你该清楚的。”
他掩去眸子里的痛楚，语气愈发的冷。叫宋温暖一把松开了他的手，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宋温暖蓦地笑了，眸子里隐隐有些疯狂，他的心疼极了，但是他还是不死心，又低低问了一句。
“那 是不是，是不是无论这双眼睛长在谁脸上，你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宋温暖，别再问了，明明知道答案是什么？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的心坦露出来任他刺。
贺朝冷嗤了一声，“自然。”
他既然选择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索性他将军防图交给他，此后二人再相见，便是沙场对战，你死我活，再无其他选择了。
做了那个皇帝，阿温便应该狠心，切断他们二人的所有联系。
宋温暖不知道贺朝心里在想这些，脑子里满是他说的自然二字。所以他努力了这些年，通通都是白费的。
他一心想求的，原来是借着一双像着别人的眼睛，才得来的。那他之前做的那些，究竟有什么意义。
“噗嗤”
宋温暖苍白着脸，一双手攥紧了衣襟，面上先是潮红，吐了一口血，而后面色被苍白覆盖。
他红着眼，却不敢再看那靠在桌案的男子。
他的勇气都用光了，这冰冷的人间，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期待的。
一众官兵突然进来将他团团围住。
“放他走。”
贺朝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无比瘦削的身影踉跄着走了，萧瑟十分。阿温，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吃到我贺小爷给你亲手做的药膳。
贺小公子无力的闭上了眼，陷入了昏睡之中。
罢了，走了便走吧，希望阿温如愿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平安顺遂。
其实，阿温啊，我其实也根本离不开你。可是若你觉得你还有其他光明的路要走，我也不拦你。哪怕我在这条路最终走到了一个死胡同，我也愿意给你更好的选择。
索命楼
“杀了大梁的皇帝？”
一个身穿红衣带着面具的男童坐在大殿上，看着立在下方的宋温暖。
“这索命楼才成立不久，你就下了这么大的一单。”
那红衣男童语气中有些气急败坏。
“既是叫你杀了皇帝，自然也给你一个皇帝。”
宋温暖看着手里凉了的茶，他再过不久就要进攻大梁了，即将称帝。贺朝失了军防图，届时大梁皇帝便捏着他这么一大软肋。他不能，不能让阿朝因着他的缘故，过不上安生的日子。
“你杀了大梁的皇帝，我便将离国的帝位交出来，你想让谁做那个位置便让谁做。索命楼有了这一大助力，自然地位会稳许多。”
男童挑了挑眉，“你不做皇帝？那你是为什么做这么多？”
宋温暖抬头看了看大殿上悬挂着的宫灯，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知晓阿朝动不了离国的长公主，那便由他以离国新帝的身份，拔了长公主的权势与爪牙，亲自处置了他。
“总之，虽说我和你联手创立了索命楼，但此事一过，我便退隐。”
一年后
大梁皇帝在行宫遭遇刺客行刺，身受重伤，不治而亡。离国九皇子登基成为新帝，第一件事便是御驾亲征，进攻大梁。
大梁局势岌岌可危，派出贺小侯爷作为兵马大元帅披甲上阵，与离国战前对阵。
“你还好吗？”
贺朝看着面前的宋温暖，他又长高了许多，但是依旧瘦削，身子似乎更加单薄了，脸色也不大好。贺朝隐去自己心尖上的刺痛，眸子里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瞧瞧，阿温坐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似乎也没有享福。
二人对视了许久，却是宋温暖先开口的，问了一句他好不好。
贺朝一脸无所谓的笑了笑，“我自然日子过的舒服，倒是你，你得了那个位置，样子却依旧狼狈，我瞧着还不如你从前待在我身边做书童的样子。”
“放肆”
离国一将领听了贺朝的话，当即发怒开了口。
哪里晓得他们的离国皇帝居然眉眼中看不出一丝生气的样子，反而还低低笑着。
“你过的好，便是我过的好。”
不远处坐在马车上的宋温意挑了挑眉，眼角夹杂着一丝玩味，津津有味的看着二人对峙这一幕。
从前两个亲密无间的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甚是有趣。
贺朝听着他说这话，心下愈发难过，眼里也升腾了一丝怒意。瞧瞧，他把话说的倒是漂亮，一年前还不是拿走了他书房里的军防图，他再不想信他了。
“阿朝。”
宋温暖轻轻唤了他一声，“我今日便替你报了仇。”
“噗嗤 ”
当着十万大军的面，离国的皇帝朝天喷了一口鲜血，而后驾马转身，一把扔了手里的剑刺向了不远处轿子里的长公主宋温意。
“离国长公主意欲使毒控制新帝，挑起两国大战。现我毒发，今日将长公主斩于阵前，待我身死，以戴罪之身交于大梁元帅贺朝处置，此后两国重修于好。”
“你 你 ”
宋温意看着胸前的剑，这猝不及防的一剑叫她来不及防御，几乎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瞪大眼睛，而后从轿子里直直倒在地上，任黄沙覆盖住她绝美的脸颊。口中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她这个好弟弟，倒真是心狠，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忍了这么久，一点点拔除自己的爪牙，甚至为此不惜毒发丧命，也要为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报仇。
而后，贺小侯爷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头戴金冠的男子，那个满眼都是他的男子，那个离国新帝，就这样，满口鲜血的从马上直直坠下。
不，他的阿温，他的小书童，好似没了一丝气息。
同年，离国新帝战死阵前，尸首悬于大梁城门三日，两国重修于好。而那个凯旋归来的贺小侯爷，封侯拜相，成了最年轻的上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