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夜，当初你母亲的死 …… ”
“住口”
卫小公子再转身时，望着卫敦的眼里满是杀意。“你觉得我会听你那些迟到了这么些年的解释？还是你觉得你将那些你自以为可以原谅的苦衷说出来，就真的能获得谁的谅解？谁能谅解你？我？还是我的母亲？”
卫敦望着他，望着这个素来与他不甚亲近的儿子，整个人像极了一具破败枯旧的朽木一般，再没往日卫氏族长的风采。
“卫族长，太迟了”。
他唤他卫族长，不是像往常一样咬牙切齿的喊他卫敦，也一直没唤过他父亲。
看着渐行渐远的卫小公子，卫敦静静的立在那里，动了动嘴，却再没说过话。一旁的阿忠瞧着他脸色极差，只得出声安慰他。
“族长，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少爷总有一天会听你解释的。”
“咳咳，阿夜说的对。我根本不配得到任何的谅解，若是当年我没有听信那些老东西的谗言，自愿服了那个能提高人功力的丹药，我根本就不会让梅时衍有机可乘，从而控制了我，杀了清欢以挑起卫氏与兰寺的矛盾。阿夜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清欢也不会。”
看着素白的帕子里染上了一大片的酒红色，卫敦掩去了眸子里的苍凉，“阿忠，让你做的部署怎么样了？”
“族长，您就放心吧。那药害了你这么些年，属下无论如何都要将那药从人世间彻底毁掉。”
清平寺
“你们小夫妻俩可决定好了，这药，究竟是谁吃？”
梅时衍看着面前被绑着的宋臣和伯玉，只是笑着摇了摇手里的竹筒。
二人被反绑着，只是一双手还牢牢牵着彼此。梅时衍盯着他二人半响，眼圈蓦地红了。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他也像这小子一样牢牢的牵着阿芙，那他的阿芙是不是就不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容夙的手里。
每每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容夙拿着那张极美的脸谱站在他的面前冲他笑，他听着容夙说，这脸谱是从师姐脸上剥下来的皮，她生前样子便是极好的，只是眉角受了伤留了一道疤，叫梅时衍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容夙笑着问他：“时公子果然是好眼力，即便我将这张脸做了些加工，可你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他那时恨不得将容夙撕成两半，他也真的那样做了。容夙被他折磨了整整十年，才断了气。
呵，那是他的师姐啊，他此生的挚爱，他怎么能认不出来。
他那样爱她，将她说的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心里。
既然他的阿芙想要做一个万民敬仰的人，他便抓了那些犯了罪的人，他让他们成日在她面前诵经祈福，磕头叩首。
这样，阿芙来世该是能攒了这些功德飞升上天了吧。
我的阿芙，像人间这样的炼狱，你来了一回便够了。剩下来的罪孽，我都替你受着。即便为你坠入无边地狱，我也认了。
“老和尚，我们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是那个劳什子成圣丹，你留着给自己吃吧。我才不惜德成圣。”
伯玉看着他，眼里满是忌惮。这老秃驴怕上辈子是法海投胎，怎么研制出这种断情绝爱的鬼东西给人吃，成心想拆散别的恩爱的人。
回忆被打断，梅时衍听着伯玉的话，只是转身将药丸凑到了宋臣的嘴边。“那你呢，小子。这女娃子不惜德成圣，难道你就不想成为一个无欲无求，心若顽石刀枪不入的圣人？要知道，这可是我最成功的一代药，你吃了他，从今往后，便不受爱别离怨僧会的苦，没有人能拿捏你的软肋。”
宋臣的眉眼微沉，这老和尚看起来是非逼着他吃了这药，见他不肯吃这药，便将伯玉也虏了过来。
“这药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吃？”
伯玉紧紧捏住了宋臣的手，她怕宋臣心动，虽然她也不愿意这样想，可一个人若是真的无欲无求，说是圣人也并不为过。
梅时衍摆了摆手，微眯双眼。“我一个老和尚，早已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何况这药，对我根本也没什么用。”
他这话并未作假，有时夜半梦醒，思念师姐到极致时，他也曾不要命的往嘴里塞这些药。可笑的是，这药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他只会更加思念师姐，那份执着已经刻进了他的每一寸精血脉络中。
宋臣盯着他半响，挑了挑眉。“没有什么牵挂？那为什么那间暗室的墙上刻满了殷芙二字？究竟是你了无牵挂？还是在这世上已经一无所有，自己得不到的，也要毁了别人的？”
他说的字字句句叫梅时衍眼里的淡漠碎裂成片。
一旁的伯玉对他二人所说的话一头雾水，殷芙，似乎在她的记忆里也曾听过那个女人提过。
“呵呵，你倒是同你父亲像极了，不仅模样像，性子也像，说的话也像。想来，若是你父亲看到了，也会觉得有趣极了。即便他不在你身边这些年，你依旧成了第二个他。”
“所以你到底将我父亲怎么了？”
宋臣猛地发力，想挣脱手里的绳索。
他被绑在暗室里的那些天，意外的发现了那个暗室后面的暗房。这是他与自己的父亲，隔了八年以后的再见。
即便那人紧闭着双眼，面色灰白，身上四肢缠绕着条条锁链，即便，他真的太久太久没有见过宋洵。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躺在床上的那人，是他的父亲。
是失踪了已经八年的父亲。
他悄悄替父亲把过脉，没有任何异常。他的父亲只是沉睡了，似乎沉睡在了一个漫长的梦里。他神态安详，周身散发着像从前一样的亲和与温暖。
梅时衍瞧着宋小公子睚眦目裂的瞪着自己，只是冷笑。“你吃了这药，我便告诉你父亲的去处。我甚至，还能让你们相见。”
他眸子里尽是得意，将手里的药丸又凑近了一些。
“如果我没有算错，宋小公子，你该与你的父亲已经有八年之久没见了吧？嗯？难道你不想见他吗？你不想问问他为什么抛弃了你们母子三个？你就不纳闷为何你的妹妹会成了百赊阁的阁主？嗯？”
宋臣看着他，心中不停有什么东西翻滚着想冲破束缚。
“我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你吃了它，我便都告诉你，告诉你那些困惑你已久的东西。甚至，宋家的那一把火，究竟是谁放的。”
他一句句的说着，字字句句都在尝试攻破他的最后一层心防。宋洵啊宋洵，若是你醒来了，知道是你儿子自己主动吃了这药，我倒要看看你会如何？
他宋洵不是自诩正义吗？在宋洵眼里，他梅时衍永远都是角落里阴暗的蛆虫，那若是他自己的儿子也同他一起堕落在黑暗之中，他看他那个宋师兄还怎么有脸说出正义二字。
“老秃驴，看招。”
一直沉寂在一旁的伯玉此刻突然挣脱了绳索，在二人来不及反应之际，伸手一把抢过了梅时衍手上的药丸仰面咽下。
“你”
梅时衍看着空空的竹筒，眸子里闪烁着无尽的怒火。
“我们家他都听我的，所以这药我吃了，他也没意见，你也别逼他了，你说只要我二人其中一个吃了这药，便会放我们走，如今你也该兑换诺言了。”
伯玉一把拽过来宋臣，揪住了他的耳朵。“那老秃驴存心逼你，我吃了，偏不如他的意，你一会趁着他情绪生变试探一下他的软肋，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破绽。”
宋小公子定定的盯着她，随即重重的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阿酒。即便你真的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怪物，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恢复的那一天。
眼看着二人就要相携离去，梅时衍随即冲二人拍去了一阵掌风。
“想走？宋臣？你当真就愿意放弃呼之欲出的真相？你找你父亲找了这么多年，就甘心这样让当年的事情再度被掩埋。或者，你就不怕，此时离去，你这一辈子都再不能见到你的父亲了？亦或者，你那等你带你父亲归家的母亲姜容欢，她可是等了自己的夫君足足八年，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若是知道你如今的所作所为，还会认你这个儿子吗？”
宋臣皱着眉，脸色愈发阴沉，“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他见宋小公子果然上了勾，眉间有些愉悦。
“阿臣，你别信他的，这老秃驴一看就是心术不正，指不定憋着什么坏点子要对付你，你不要上了他的当。快些跟我离开这里。”
伯玉将人拉紧了几分，看着宋臣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愈发忐忑。
三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个僵局，梅时衍恶狠狠的盯着伯玉半响，蓦地低声笑了。
“呵呵，你现在阻挠他得知真相？那你呢？你觉得你姐姐是因为什么死在了你的手里？你的父亲为何突然离世？你的母亲又为何大变性情？你自己糊涂了这些年，逃避了这些年，难道还要宋臣同你一般？伯氏的小门主，你不觉得你太过自私了吗？”
他不缓不慢的说着这些，却句句像刀一般插在了伯玉的心上。
她面色苍白，额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姐姐躺在自己的怀里，她大口吐着血，说那个女人她只是病了。
“这些，这些是不是都是你做的？对，是不是这药，是不是你搞得鬼。”
那些从前被她刻意忽略漠视的噩梦中恍惚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线索，可是她实在怕极了回忆过去。她没办法原谅自己，也没办法原谅那个女人。
梅时衍看着他二人，只是笑着，眸子里装着毁天灭地的杀机。
百赊阁
“咳咳，咳咳。阿碧，放我走吧。”
姜辞躺在榻上，对面是只剩半截的一品梅。
阿碧立在一旁，看她咳得厉害，递了热茶给她。
“咔擦”
瓷杯被大力甩到地上，原本白净的手上瞬间蔓延成了一大片红色。
“阁主，你这是何苦呢？”
阿碧取了药细细的在姜辞的手上涂抹，眼睛不知不觉红了一圈。不过才几日，她们的阁主整整瘦了一圈，没日没夜的咳血，两颊外凸，眼眶下陷，这哪里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看阁主这个样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要脱离百赊阁。
“阁主，您身为百赊阁的阁主，不仅坐拥万千珍宝，还享有整个江湖宗门百家的保护，您究竟想要什么啊？”
姜辞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一品梅，这一品梅自从被卫先生砸断后，便再无生机了。春去秋来，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半分绿意都没有。
“我，我想要的是自由啊。我想要和寻常的女儿家一般，同我的卫先生相处，我想同我的兄长一起踏过万里河山。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所有的人一步步去到离我更远的地方，而我只能原地踏步，永远留在这里。”
这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她姜辞受够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又是一阵猛咳，弯腰呕出了一大口血。
“阿碧，我若是真的死了，一定要将我的骨灰分一点给卫先生，再分一点给哥哥，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走遍万千河山，可千万不要再送到黑漆漆的卦室里，我其实可怕黑了。”
阿碧听着她的话，鼻头一酸，不由得将她抱紧了几分。“阁主，熬过去就好了，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时间一点点耗尽姜辞的念头，一点点将百赊阁刻进她的骨头里，她便，再也走不掉了。死心了，就不会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