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栖山
“将殷芙交出来，否则我今日必踏平楚门。”
宋洵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他变化不大，和从前在楚门的样子几乎无二，只是身披蟒袍，头戴玉冠，周身多了几分贵气。
二人只对视了一小会儿，宋洵便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他是小师弟无疑，只是听殷芙说，小师弟是个孤儿啊，怎么会
小师弟既然没有死，为何不回楚门。
宋洵心中有太多疑问，却听到了自己的父亲开口道：“果然，你果然是梅家的那个独子？”
梅时衍挑了挑眉，瞥了宋乌一眼：“原来师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啊，如此，可真是没有意思。我还以为，这身份能叫师父感到惊喜呢？”
宋乌盯了他半响，不由的叹了一口气。“你找我报仇，原是没错的。说起来，梅家灭门，你也确实可以看成是圣上受了我的撺掇。”
“父亲。”
宋洵站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下不由一惊。
所以，小师弟一直埋伏在楚门，难不成是为了报仇吗？那大师姐？她知道吗？
宋乌冲着宋洵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从今日起，楚门解散，你即刻将其他弟子送下山吧。”
“父亲。”宋洵张了张口，看清了宋乌眸子里的坚决，到底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此刻，偌大的楚门，只剩下宋乌和梅时衍二人。
“其实当日你大师姐将你带进楚门后，我便知晓了你是梅家独子的身份。圣上私下派人清点梅家尸体时，发现少了你，明面上厚葬了梅家众人，私下却是在江湖上悬赏你的人头。若不是芙儿，只怕你早就死了。”
梅时衍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蓦地抬头，似乎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那师父如何知晓我便是梅家独子？难不成是她告诉你的？”
在梅时衍的印象里，他并没有见过宋乌，下意识的以为是殷芙同他说了自己的身份。
“我与你，早些年是见过一面的。”
那时，宋乌还没有成立楚门，才与尚是亲王的皇帝结拜成兄弟。老皇帝病危，几个嫡子蠢蠢欲动，朝堂波云诡谲，梅家那时可谓是掌控了大半的朝政。为了拉拢梅家，他替新皇在风月楼约见了梅家的一个部下的儿子。正巧 那日尚是幼童的梅时衍也缠着那小子一同来了风月楼，叫宋乌席间还抱在怀里好一番逗弄。
也是那一天，宋乌救下了从风月楼里逃出来的殷芙。
他原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毕竟风月楼是兰寺的势力，他并不想与那些势力有过多的牵扯。
“救，救她。”
少年眨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的望着不远处摔倒在地的少女，一双肉呼呼的手还扯着自己的袖子。
看着他不依不饶的样子，宋乌到底是将那个小姑娘救了下来。他本是想将人送到梅时衍身边，再转身时，少年已经被梅家的人带走了。
再后来，他一直没有再见过梅时衍，便将小姑娘留在了身边。殷芙一直跟着他，也算是半个女儿。楚门建立后，殷芙便成了他第一个徒弟。
“说起来，你与你大师姐，倒是极有缘分的。那时你央着我救了她，而后她又在你梅家被灭门之时救了你一命，当真是因果轮回。”
梅时衍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也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原来，他那时，竟也算阴差阳错的救了师姐吗？
师姐，你瞧瞧，我们之间的缘分原来在好早以前便开始了。
梅时衍的心情愈发焦躁，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她了，正好同她说一说他们之间是有缘分的。这么难得的缘分，他不会叫她自个儿斩断的。
“殷芙呢？这段日子，她定是一直在这百栖山上的。”
宋乌闻言皱了皱眉，眼前又浮现了他那个大弟子神志不清的样子。“你若要报仇，找我便是，不要牵扯到你大师姐。她并不知道个中缘由，你何必要为难她。”
呵
梅时衍看着他，眸子里渐渐升起了寒意。“你怎么知晓我要为难她？她原先可是刺过我一剑，就只因此，我即便为难她又如何？何况，先不说你如今自身难保，就说你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借着殷芙的手想牵制住我，难道师父就没有为难师姐吗？”
他不是傻子，宋乌说从一开始便认出了他，却瞒着自己的身份，这其中有愧疚，更多的想必是想借着师姐让自己往后安分的待在楚门，忘却仇恨，只做一个普通的弟子罢了。他将自己对殷芙的念头看的清楚，便想利用这一点。
只可惜，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苦涩。只可惜，他只看透了自己对师姐的心意，师姐对自己，可没有那种念头。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偌大的楚门。似乎又回想起了那一日殷芙将他带上了楚门，面对众人的冷眼，少女张开双臂将自己牢牢护在身后的情景。
其实他真的因为师姐，短暂的放弃过自己报仇的念头。他那时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身边就只有师姐一个亲近的人。他想认真习武，想一直一直陪在师姐的身边，想一直和宋师兄肩并肩的练武。
可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当他真的愿意放弃自己的计划陪在师姐身边，哪怕是隐藏自己的身份，可他愿意的，他甚至在百栖山下买了一所宅子。他想，即便师姐被赶出了楚门，可她心里定然还是记挂着百栖山的。
自他诈死以后，他告诉自己，楚门是殷芙的家，也曾经是他的家，何况宋乌只是撺掇过，真正灭他梅家的另有其人。只要师姐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一直陪着自己，他可以不动楚门，可以放过宋乌。
梅时衍觉得，他真的要的不多。他甚至觉得，即便因着殷芙，要改动原本计划的轨迹，也是无所谓的。
他从头到尾，要的只是殷芙，他那日看着殷芙拿着银两踉跄冲进他房间的时候，他们一起牵手走过漫漫长街的时候，他们朝暮同榻的时候，都叫他沉溺其中。
或许，殷芙心里是真的有他的。
可是，直到他赌气摔碎了那个泥人，他看着她的手即便被自己的脚踩的通红，她依旧不肯松手。她因着一个泥人，叫他滚，她又一次因着宋洵抛弃了自己。
凭什么？他在她心里，连一个泥人都比不上，她殷芙究竟将他梅时衍当做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宋乌听了他的质问，微抿嘴唇。“我们打过一场，若我输了，你自去清平苑去找她吧。”
竹林
“公子，打听好了，那时公子今日来楚门原是为了寻一个叫殷芙的女子，属下打听过了，人在清平苑。”
容夙婆娑了一阵手里的翠玉扳指，眸光里生出了几丝兴味。“眼下楚门的弟子纷纷下山了，你将那个殷芙掳过来，我准备给时公子一个大礼。”
不过一个伶人罢了，他容夙看上的人，还没有一个能跑掉的。他若是同别的人有些什么关系，那他也不介意亲自出手斩断。
等宋洵再返回楚门时，见到的只有宋乌生死不明的躺在地上。
“爹，爹。”
宋洵颤着手将尚还有些温热的人搂紧了几分，生平第一次，叫他知晓了什么叫恨。他恨那个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师弟，也恨殷芙，若不是她将人带上了山，怎么会 ……
“咳咳，洵儿，不许恨。”
宋乌此时像是回光返照，脸色多了几丝红润。他将自家儿子眸子里的恨意看的分明，不，他不允许宋洵往后像梅时衍那样活在仇恨里。他的儿子才娶妻不久，儿媳妇也身怀六甲，他怎么舍得叫宋洵陷入无边的仇恨里。
“洵儿，梅家灭门原本祸在我口，你往后，切记不可在朝堂搬弄口舌，你有妻儿，切记，不可陷入仇恨，你要谨记我的遗言，谨记。”
宋乌到底是能同新皇结交半辈子的人，说话做事极为通透，几句话便打消了宋洵心里的念头。自那以后，百栖山自此成了一处荒山。
容府
殷芙看着面前的容夙，隐隐有些不安。
“容公子，我已经将钱还给了你，你为何还要抓我？”
她这些时日，神智偶尔清醒，偶尔糊涂。她要趁着自己意识清醒的时候，同容夙说清楚，因为肃卿还在清平苑里等着她。那是，她和小时的儿子，小时同阿衍长的那样像，想来肃卿生下来也会有几分像他的吧。
容夙看着她，脸色愈发的深沉。“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将小时买走的人。我倒是没想到，原来那日借你的钱被你这么用光了。”
殷芙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可我将钱还给你了不是吗？而小时，他已经被我买走了，往后他就是自由身，你不能再纠缠他。”
她盯着面前这个难缠的人，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让小时被他纠缠上。即便小时不是她的小师弟，可是，那是肃卿的父亲，是她儿子的父亲。
呵
容夙不由的捏紧了她的下巴，眸子里尽是冷意。“你还记得那日你杀的妇人吗？啧啧，你是个犯了罪的人，犯了罪的人，就应该被送往地狱。”
殷芙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愈发的小。
似乎是容夙阴森森的声音：“将她的脸皮剥下来，给小时做个脸谱，那些红妆总画在他脸上，总归对他的容貌有损。”
她想，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清平苑
宋洵赶到清平苑的时候，瞧着梅时衍立在那里，怀里抱着肃卿，脸色颇为难看。
“这是她的孩子？”
“他叫肃卿。”宋洵轻声开口。
梅时衍咬牙切齿的看着宋洵，“你的？”
宋洵凝眉，“不是。”
师姐那段时间神智不清，直到生产过后，也没说过孩子的生父是谁。他并不知晓师姐下山后发生的事情，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梅时衍眼里的戾气逐渐平息，方才是他糊涂了，看这婴儿模样，似乎是风月楼那一夜……
“她呢？”
宋洵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他此刻，不想再过问别的事情，百栖山遭此巨变，还有许多事情在等他做。而师姐，想必有梅时衍在，一定会找到她的。
他和殷芙，似乎真的因着梅时衍一事，回不去了。
从前并肩齐步的少年少女们，一起在楚门练武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梅时衍抱着婴儿回到了从前他同殷芙住的屋子里，他那个时候，还是很疼爱肃卿的。
他想，师姐不在身边，这个小崽子他总归是要费些心思的。再说，她即便同自己生气，总归不会同肃卿生气，有小崽子在自己身边，他总能等到师姐回来的那一天。
等阿芙回来，他便带着她和小崽子住到百栖山脚下。听说宋洵的妻子好像也是身怀六甲，即便他们这一代人再没法推心置腹坐在一起，但孩子们之间结个缘也是好的。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满心满眼都是圆满，一路上想了很多。
宋乌自尽了，师姐和他也有了孩子，这场闹剧，也该圆满的落幕了。
他并不想再被那些枷锁束缚，他只想和他的师姐一家三口好好的。
可惜，梅时衍等不到殷芙了，再也等不到了。
容夙亲自拜访了他，说是为他准备了一个大礼。那时他还在逗弄着怀里的婴儿，衣服上沾了些污渍都没来得及换。那个男子，原是伯氏掌门人的一个近亲，一直纠缠他，他并不想多做理会。
往后风月楼的东西他全部还给他，他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
“阿时，这个脸谱可是从那个叫殷芙的脸上剥下来的，你当真不看一眼？”
“你简直就是个魔鬼。”
故事的后来，似乎是梅时衍杀了容夙，只可惜那个由人皮做成的脸谱也消失不见了。
再后来的后来，梅时衍再见不得旁的夫妻恩爱，他像疯了一般，报复着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他入了僧门，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报复。
卫氏，伯氏，那些毁了他人生的罪犯，他一个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