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海月施施然走来。
李来忙上前一步。不知是不是刚哭过,眼眶还红着。
“嫂嫂,我们已将四哥下葬了。”
棠海月淡淡嗯了一声。
江青泥看着她。这两三日不见,竟感觉她瘦了许多。
他叹声说:“先去吃饭吧。牢房里头的伙食大抵不太好好吃。”
谁知棠海月却是莞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吃了,还有一样要事要做呢。”
众人狐疑地望着她。
棠海月微笑:“还得给李福守灵啊。”
李来一愣:“那,嫂嫂咱们回家。”
“不回。”
众人又是一愣。
“谁作的孽,便到谁家去守。”
棠海月仍然悠然笑着。
那意思显而易见,便是要去凌家给李福守灵了。
她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浩荡的队伍一时间一片沉寂。
她目光淡淡扫视过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心头自然也是明白他们的顾虑的。
于是略略欠身,诚恳的说:“诸位今日能披麻戴孝为李福喊冤,海月已是感激不尽。李福作为我李家人,我自当为他伸冤到底,诸位若是有心的,之后能帮着李福说一两句公道话,想来李福泉下有知,亦是感激涕零!”
这番话总结来说,便是给众人放了行,不必跟着她再去凌家守灵闹事。
这队伍里嘈杂起来,像是在讨论着该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传了过来。
“棠姑娘。”
八十岁的老妪扶着木杖,颤颤巍巍地从人群走了出来。
棠海月认出这是张东的奶奶。
她没料到张奶奶也来了,忙上前搀扶住了她老人家。
张奶奶又咳了两声,颤声说:“棠姑娘,这事究竟如何,老身也听说了。我那孙儿不争气啊,误入歧途。这几天有人来给老身送银子,又说要照顾老身,老身想着多半就是凌家的人,拿着拐杖便将他们统统赶了出去!”
张奶奶以一双凹陷又满含泪光的眼睛望着棠海月:“棠姑娘,我那孙儿对你不住……老身,老身多说无益。你若要去凌家,老身同去!”
棠海月心头不由得一软。
“棠姑娘,我们亦是同去!”
妇人抱着半岁的女儿走了上前。
她眼含泪光,泫然欲泣。
这是钱五家的夫人和女儿了。
随着那妇人出来的,还有残了一条腿、杵着木拐缓缓上前的青年。
那是赵文残疾的弟弟了。那青年面露悲愤,一咬牙,也不说别的,只照着那妇人的话说:“我也同去!”
随着他们三人的带头,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
原本七嘴八舌的场面,霎时齐心协力的,异口同声地喊道:“我亦同去!”
饶是一向冷静自持的棠海月,听得这般声势,心头亦是不由得受到震撼。
她忽地眼酸,微微一笑,颔首说:“多谢!李福泉下有知,定然对诸位感激涕零。”
阳光炙热。
他们走过的路皆被晒得滚烫。
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到了凌家大门。
个个披麻戴孝,盘腿坐了下来。
一时间,远远望去,凌家大门前是一片煞白颜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李来素来不是个多么要强争气的主儿,盯着凌家这两口大狮子,悲从心来,呜咽哭了出声。
张芳芳坐在他身边,听得他哭,连忙将他搂入了怀中,下巴抵在他肩上,轻声宽慰着:“阿来,不哭,不哭。”
李来此时窝在她怀里头,半张面挨着她柔软的地方,心头大跳。
他调整了个舒服姿势。
虽没再哭了,可这呜咽哭声却也没有消停。
一旁的李旺是个无人哄没人疼的主儿,此番便只能独自掖着袖子,低低抽泣着。
原本就情绪压抑的众人,一听得哭声,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赵文等人的家眷本也因着他们被判了刑,难逃一死,此时悲从心来,随着大流也开始抽泣。
棠海月被风吹得牙关微颤,耳听得这哭声,心下悲怆,可心里却仍然同自己说着:你不能哭。
她微微合眼。
便在这时,有人走到了她身边来。
“海月。”
棠海月一瞧,竟是张氏带着冬梅来了。
张氏满含怜惜的看着棠海月,拉住了她冰凉的手,柔声劝着:“妹子,我们都晓得这事了。”
棠海月微微一笑,其实也并不想拿这事叨扰她们娘俩过多,于是换了话头:“新近可好?”
张氏含泪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家里那档子事。我带着冬梅回了娘家,这几日听着你出了事,又赶回来了。这一回来,也发觉了村里出了些事。”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似乎有些惋惜。
“李茂那人被村里的人讨伐,虽说没浸猪笼云云的,但村长的位置是没再坐的住了。可怜了周寡妇,说是羞愤难当,投井去了。”
棠海月默默不语。
她倒也明白张氏这句“可惜”的意思,毕竟这按理说来,周寡妇也不是犯了什么该死的罪,只是这女人一陷进爱情里,总难抽身。
“还是多亏了你。你先前是不是就发现了他们这事?唉,不管怎么说,你提醒了我。我到底也感激你。”
大概也就为着这份感激,于是今日张氏与冬梅也披麻戴孝的来了。
不为着李福,也不为着什么正道,只为着棠海月这个人。
自然了,同样因着这事来的,还不止张氏二人。
周倩雯三人也来了。
周倩雯这人向来侠肝义胆,因着这事,早已生了老大的气,私底下跟连珠炮似的将凌珠珠与县官都骂了个底儿朝天。
东武跟着她骂。
东文却平静地说:“你拿着尚方宝剑将那恶婆娘干掉不就很好?”
周倩雯赧然,嗫嚅说:“尚方宝剑……我弄丢了。”
打他们来这儿的头五天,就丢了。
丢了是丢了,可周倩雯的侠义心肠却没跟着丢。
此时听着张氏同棠海月说的这些话,心头更是恼火,撸起袖子,大步流星冲到凌家大门去。
“喂!别躲在屋里坐缩头乌龟!给姑奶奶滚出来!”
周倩雯手脚并用,又拍又踹的,直将素手拍红了,也不见里头的人放个屁。
里头的人哪里是没听着?
是不能听着啊!
这门更是不能也不敢开。凌家老爷只怕是这么一开,外头的人能生生将他们凌家给踏平咯!
凌老爷听着这外头的叫喊与哭声,早已心乱如麻——他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还从未遇上过这种事!
而他的独女凌珠珠此时亦是同样的坐立难安,小脸委屈得仿佛能拧出两大杠缸泪水来。
“这!这棠海月真是个疯婆娘!她怎么可以这样!”
凌珠珠气得将桌上的茶壶通通砸在了地上。可光是砸了,仍旧是不怎么解气。
她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狠狠在地上跺着,直跺得双腿麻了,这才作罢。
“真是个疯婆娘!他们再敢在外头守着,我就一把火将他们通通烧成灰!”
凌老爷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凌珠珠,咬牙道:“我只怕你还没将他们烧成灰,你便先被他们的唾沫给淹死了!”
眼见得凌老爷吼她,她心头更是委屈:“爹爹,你怎么这样……明明受委屈的是我啊!”
她那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头掉。
“你也不瞧瞧你做的好事?你是没长脑子吗?”
“这、这都是周韵那贱人给我出的主意!这都要怪她!”凌珠珠气得双手狠狠拍着木桌,面目霎时狰狞得可怕。
“是她说的这计划万无一失!可现在呢?结果呢?她现在竟连一个屁都不放!”
凌老爷听她吵得自己头都大了。
“你还会怪别人?这事就怪你自己。出钱出力的都是你,你现今出去红口白牙一说,哦,都是周韵出的主意——我就问你,周韵会认吗?即便是她认,外头那群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的人会信吗?”
“爹……”
凌珠珠崩溃大哭,小脸埋进手心,呜咽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呀?我不想死啊。我不想给李福那种下贱货色陪葬……”
凌老爷本就心烦意乱,给她这么一哭,心头更乱了,不由得猛地一拍桌子:“闭嘴!”
凌珠珠抽噎了两声,茫然看着凌老爷。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凌老爷终是叹声说:“为今之计,你出去避避风头吧。等大家将这事忘了,你再回来。”
凌珠珠心下更加委屈,只觉这做错事的又非是自己,凭什么要自己迁就离开?
可眼下见自个儿爹仍在气头上,她怕多说什么又被骂一通,只得应了。
凌老爷做了这决定后,便暗地里叫人去联系船家了。
府上人偷摸出去时,说见着棠海月一行人仍守在大门外。看样子,不等到凌珠珠出来,是不会罢休的了。
府上人心惶惶,只觉他们这么守着,便是一件极端恐怖的事。
而作为这事的领头人,棠海月端端盘腿坐在首排。
她知道凌家当铺这两日连门都不敢开,生意都不敢做了。
想来,凌老爷也是怕这臭鸡蛋砸了脸,颜面尽失。
这跟他不敢开大门的道理是一样的。
棠海月心头冷笑,她沉得住气这么守下去,只怕,里头的人沉不了这个气死等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