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时分,棠海月顶着烈日,孤身走进大牢。
有着孙乐童的带领,她很快走到了绑架李福的那三人关押的地方。
孙乐童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本也是不合规矩的事,可,我看你这般形容,还是放了行。”
他瞧了棠海月一眼,似乎是想等她说声感谢,等了会子没等到,只得自己又说下去了。
“所以,你自己心里有把称最好,别生事,别耽误太久。”
棠海月凉凉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人都进来了,还能做到不生事吗?”
“你——”
“好了。你可以走了。”
孙乐童瞠目结舌,偏要在她身后站定。
“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说了赶紧走!”
棠海月不再理会他,站定在牢房前,看着里头仿佛死尸一般的三人——就是这三人捅死了李福——心底若说是一点波澜也无,那都是假的。
只不过,她知道自己更应该恨幕后的那一个人。
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喊道:“张东。”
被叫到的那一个一愣,一瞥见棠海月,又嗤了一声,倒头睡过去。
棠海月不理,直说道:“你奶奶在巷尾的胡同里居住,八十岁的老人了,动一下都费力。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从床上跌了下来。当然,我没管她,就看着她艰难地、缓慢地在地上爬着,又爬回床上。”
“你!”
张东听得大惊失色,咬牙切齿地瞪着棠海月。
棠海月却是一笑:“当然,我知道你安排妥当了的——你让钱五的妻女去照顾你奶奶,对吧?”
她目光幽幽落到了这三人中的另一人身上。
“钱五,你女儿才刚半岁对吧?很乖,我请了她来我家坐坐。”
“你想对她做什么!”
钱五大骇,惊得直扑到这木栅栏前,恨不能伸手掐死她。
她往后一退,孙乐童亦是皱眉向钱五喝道:“回去!”
棠海月望向了这最后一人。
“还有你,赵文。你最好了,没爹没娘,没妻没子,可惜了,有个残疾的弟弟——你说你进了这大牢,可该由谁来照顾他呢?”
棠海月哂笑了一声,忽地从袖口中摸出一样红色的小东西来,朝着赵文便扔了过去。
赵文捡起那东西来一看,惊得险些昏了过去。
——那是一枚染着血的指甲盖!
他几乎还能看到血肉!
“你!你!”
孙乐童这时也意识到不对来,转头瞪向棠海月,低声喝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提了提手中佩刀:“你若真丧心病狂也做了恶事,那你正好,也给我进牢子蹲着去!”
棠海月收了笑意,对孙乐童的话置若罔闻,平静地说:“老实说,我也不怎么怕蹲牢子,你们逼急了我,你们的家眷定然一个也跑不了。”
她在这儿放肆地恫吓着他们。
凤眼微微眯起,续道:“当然,你们配合的话,我不仅不会对他们做什么,还会妥善照顾他们的余生。”
她淡淡一笑:“你们最初的目的也是想着有人照顾好他们吧?是谁猜中了你们的心思,要你们来做了这么一出绑架的戏?”
一时间牢中一片死寂。
棠海月微微扭了扭脖子,漠然道:“我还希望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下次,就不光是一个指甲了。”
她这话一出,赵文便紧紧捏着指甲盖痛哭出声,大叫道:“是凌珠珠!她叫我们来做的这事!”
棠海月眼眸沉下。
她就知道。
赵文涕泗横流,恨恨瞪着棠海月问:“你说会照顾我们的家眷,这话可还当真?”
“我言出必行。”
说罢,棠海月转了面,看向一旁的孙乐童。
“你都听见了?”
“嗯。”
“我们信官府,也希望官府能给我们一个公正的答复。”
棠海月言罢,提裙缓步走出大牢。
牢门外,云妨已等了她多时了。
云妨与她并肩走着,待远离了大牢,这才淡淡说:“棠龙那厮已被我绑着拖到乱葬岗里去了。”
棠海月嗯了一声。
云妨做事,她向来放心。
云妨忽地嗤笑:“不过么,这人也忒怂了,就少了个指甲,也跟少了条命似的,哭哭啼啼的叫了半天,我拿了汗巾堵住他的嘴,这才算完。”
棠海月不置可否。
她迎着阳光,忽地驻足。
眼下赵文三人均指证了凌珠珠,也不知她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若是不能偿命……
棠海月心下一寒。
可这世事果真是不能尽如人意的。
虽说这赵文三人指认了凌珠珠,可惜这架不住人凌家有势力,三言两语的哄得县官儿心欢喜不说,一来二去的几份礼也给摆平了。
这说的是这事与凌珠珠凌大小姐半点关系也无,所有责任都尽数推到了赵文三人丧心病狂上头。
县官火急火燎地就给判了。
当然,判得就是赵文这三人,跟凌珠珠半点干系也无。
这事说来倒是可笑了。
“信官府?呵。”棠海月冷笑,“我当真是信了你的邪。”
她拿出纸笔来,绕道江海平面前。
她倒也不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了。
“帮我写封信。”
江海平望着这纸笔,不知怎的,蓦地便明白了棠海月的意思。
“你是想让我写给凌珠珠?”
棠海月勾唇一笑:“江少爷聪明。”
江海平却并未因着这一声夸赞而欢喜。
相反,他双手交叠,忧心忡忡地看着棠海月,“写给她,然后呢?”
“约她出来。”
“再然后呢?”
“要她偿命。”
棠海月面上笑意愈发的灿烂,而江海平的神色却愈发的凝重:“再然后呢?亡命天涯?”
棠海月眼眸微垂,轻轻啧了一声:“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嗤笑了一声:“老实说,江少爷,你做人做事惯爱去想那么多吗?”
江海平沉默下来。
自然了,他要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当初也决计不会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江家,同棠海月来白手起家了。
他可以自己做事不去考虑过多。可,她不考虑,他便不能不替她考虑。
江海平长叹了一声,“这事你要不再想想?总会有别的法子。”
棠海月淡淡笑着,睨了他一眼,“写不写?”
江海平知她意思已定,多说无益。
他拾起笔,苦笑一声:“其实你也知道,我就没拒绝过你的意思。”
江少爷这人虽不怎么正经,可却也写得一手好字。
不一会,已洋洋洒洒地写好了一封信来。
他交给棠海月。
棠海月粗粗一读,面上噙着淡淡笑意。
江海平这字字句句,也都是照着她的要求写的。
棠海月颔首,真心实意地说道:“多谢。”
江海平这眉头却始终没能松开。
“你当真想好了?”
棠海月只微笑,不答话。
江海平一时间只觉得胸闷,气得别过了脸,直言说:“你真是块顽固的石头!”
棠海月忍俊不禁。
见她不接茬,自个儿这口闷气也发不出来了。他只得叹了一声,换了话头:“今日江峰来过了。”
江峰是他们江家的管家,棠海月此前倒也是见过的。
“他来请你回去?”
“现下这里出了这么个乱子,你又一意孤行,跟你一同的人,谁能逃得了?”
棠海月轻笑,半晌,点了点头:“明哲保身。所以江少爷要回家了?”
江海平被她这笑得心头更加气闷,气到最后,苦笑了一声:“我不走,留在这儿又做什么呢?看你和他眉来眼去的,自个儿添堵吗?”
其实他这话说出口,倒也不是当真动了要走的意思。自然,他也并非是怕棠海月冲动牵连到自己。
他其实能怕什么?
他就是怕她出事罢了。
此番能说出口,也是希望能最后挽留住她。
可惜,棠海月仍然淡淡笑着,素指轻点着木桌,徐徐道:“也好,也好。江少爷是今个儿便走?”
江海平不语。
“这帐目上的事我会尽快清算出来,将江少爷那份算出来,尽快送往府上的。”
江海平突地感觉有人将他周身的气力都抽了个一干二净。
他疲惫的叹了一声,摇摇头,转身走了。
“随你吧,我走了。”
棠海月望着江海平的背影,良久,终于回神。
她目光再次落到这封信上。
他字如其人,刚劲有力,挥洒自如。
他这人吧,说不着调也不着调,但也并非是个草包,眼下这引用起诗句来亦是一套一套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棠海月望着这一句,半晌,终是一笑,将这信折叠规整,塞进了信封中去。
她大步离开家,到得这县城中,寻了个孩童,便让他带着这封信,去敲凌家的门了。
她抬头,阳光漫上她的脸。
举头三尺有神明。
凌珠珠,杀人是要偿命的。
“棠老板,真巧。”
棠海月回神,却见西门歌正站在自己面前。
这人无论自己何时见他,他都是一副噙着笑意看好戏的姿态。
只不过,这以往他看的好戏都是旁人的,如今这一出好戏,却落到了自己头上。
“哈,我新近倒是老遇上故人呢。”西门歌含笑,继续说:“前几天我还遇上了几个打京城来的故友,也就是祥瑞班的那几位,不知棠老板是否也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