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各回各家之时,已经夜幕时分。
刘守一送着郑武德走,江青泥领着西门歌回府,棠海月一行人自然也是结伴回家。
江府同棠府同路,几人结伴走了这么一段路。
只不过这走,也没走得平静。
江海平眼下喝得个酩酊大醉,满脸通红,方才因着郑武德与刘守一在,他不好发作,眼下一出酒楼,便立刻撒泼起来了。
“江青泥我告儿你,方才官爷在,我不稀得说你——刘守一说什么?嗝!说你孝顺能干?有你这么孝顺的嘛!害亲爹,赶亲弟?”
江青泥不恼,嘴角微勾,冷冷一笑,目光更是轻蔑地在江海平面上一扫。
“亲弟?如何不亲?怎么不亲?”
三问过后,他语气松了松,倒像是在笑嘲:“你回江家来,我自然欢迎。你给老爷子上坟,我也默许。”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即是他才是江家的当家人。
“你!”
江海平气得怒指着江青泥,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周倩雯忙扶住他,叫了一声:“当心点我的小祖宗!”
棠海月彼时大抵也是因着喝了点酒,听着江青泥这话,亦觉得有些气闷,冷笑一声,便跟着说道:“何必回江家呢?是我棠家地儿小了吗?够不得江少爷住吗?”
江青泥轻呵出一声,一副“我早知你如此”的形容。
“自然了。棠老板乐善好施,我一早便知道。棠老板自个儿有家,家大业大,家里头乐意招待什么人,都可。”
慕容北彼时却慢慢悠悠地插了一句:
“这才是不成家的好处嘛。这要是成了婚,嫁了人,遇上个小心眼的夫家,做个善事都不能痛快了。”
这明里暗里的都是在讥讽江青泥。
棠海月也自然听出这话夹枪带棒的了。
不成想,慕容北竟然还补上了一句:“该说不说,还得多谢江公子当年不娶之恩。”
棠海月余光见着江青泥这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她口一张,正要找补一句时,却见他竟笑了笑,跟着道:“不必。我亦是多谢棠老板不嫁之恩。在下心眼芝麻大,与心胸宽广的棠老板比不得,也过不到一块。”
说着话,江青泥顿了一顿,目光落到了慕容北同棠海月之间。
他们二人彼时正并肩站着。
“孙公子嘛,受益惟谦,有容乃大,与棠老板自是同道中人。”
说罢,他淡淡笑了笑。
棠海月却被他这笑,闹得火气蹭的上了头。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嘻嘻一笑,道:“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更莫说夫妻。话说不到一堆,两个人怎么过呢?”
跟着一转脸,含情脉脉地看向慕容北。
“我同慕……咳,孙公子呢,话说得到一堆儿,选夫婿自当是选如此的。”
慕容北迎上她的视线,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江青泥却已抢先问道:“当真想好了?”
“我……”
“那恭祝二位了。”
扔下这句话,江青泥便抽身走了。
西门歌倒是在原地愣了一愣,这才笑笑,跟了上去。
……
月上枝头。
醉得走路颠三倒四的江海平是被周倩雯驮回去了。
周倩雯自然喝了不少的酒,彼时走路也有些倾斜。
四人这么一路走着,均是沉默着。
棠海月察觉到这气氛不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来缓解缓解,只得闭紧了嘴,惴惴不安地往家里走去。
谁知这方一进得府上,慕容北便一把扯过了她的胳膊。
欺身过来,脸对脸地盯着她。
这一场酒宴上,慕容北自己也没少喝酒,彼时他虽未说话,可呼出来的热气总不免带了那么点酒气,闹得人心痒痒。
“慕容北……”
棠海月别过脸,躲过他拂上面的酒气。
却听得他喑哑着声音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骗人。”
他的声音,带着醉意。
听得没醉的人也开始醉。
“你说你要嫁我。”
“胡说。”
棠海月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忙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这一退,方察觉到这身后竟是冰凉的柱子!
她还没来得及再逃,他却已经欺身过来,双手按在这木柱上,将棠海月围了个严严实实。
棠海月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道:“我那意思,是说咱们说话投机。选夫婿得选投机的。不是说……不是说就是要选你。”
慕容北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砌词狡辩。”
撂下这话,他便缓缓地靠近棠海月来。
阴影压上棠海月的面。
她忙伸出手来,抵住慕容北的胸膛,不许他靠近。
慕容北蹙眉,目光有些不解地落到棠海月撑着他胸膛的手上。
她忙道:“你看那儿!”
慕容北不看。
她便强行掰过慕容北的脑袋,非要他看。
原来彼时醉酒的人还并非只他们二人,那厢的木柱子旁边,一双人正是情浓意浓时候。
那二人,正是周倩雯同江海平了。
一吻过罢,周倩雯竟然直直地将江海平抱了起来!
踉踉跄跄地抱着人儿往房中走去。
走的嘛,却是自己的房。
慕容北看得这一幕,不由得乍舌,眉一挑,幽幽道了句:“你叫我看,莫不是要我们东施效颦?你有那把子气力……”
他话还没说完,一扭头——
人呢?
凉风一吹,吹得慕容北昏沉的脑子清明了。
彼时,匆匆逃窜回房的棠海月仍是心有余悸着。
方才……
棠海月不自觉地咬了咬唇,心头难安。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意定定心神,从枕头底下摸出《西厢记》便开始翻开。
谁知她这一看,正巧看到红娘偷偷领着崔莺莺进西厢的那一节。
红娘将门一开,再将崔小姐这么一推,推得崔小姐直撞进了张生怀中。
彼时书中引了《如梦令》的那阙词:
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露滴牡丹心,骨节酥融难动。情重,情重,都向华胥一梦。
直看得棠海月心头大跳。
砰一声将书合上,塞进枕头底下,将眼一闭,被子盖了满面,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巧的是,翌日周倩雯上了这戏台,唱的正是一出《西厢记》。
棠海月坐在这台下,单手撑着面,脑海中回思起昨个儿书中片段,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房喜却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说道:“周老板今日不在状态啊。”
棠海月回神,咳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房喜道:“她少唱了一段:这声音似在东墙来自西厢,分明是动人一曲《凤求凰》……”
“改编你懂吗?”
房喜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粗鲁地打断了。
棠海月抬眼一瞧,却是江海平来了。
她莞尔一笑。
江海平气呼呼地说道:“一成不变有什么意思?做人得会创新!创新!”
房喜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棠海月却笑侃道:“看得出来,周倩雯改的这一出戏,江少爷定然出了气力的了。昨个儿一起改的吗?”
江海平面上一红,看着棠海月的目光有些有苦说不出的感觉。
他拧着眉头,纠结了半天,这才一挥袖子,道:“是,是!”
连说了两个“是”之后,江少爷愤然离去。
棠海月约莫是猜到他这是在“愤”什么了。
她也未去拦他。李来匆匆上前来,递上两封信。
“嫂嫂,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打江南来的,是赵阳轩写的。”
棠海月拆开信。
赵阳轩写得极为简洁,简洁到只用一句话便可以概括——我想回家。
“另一封是打京城来的。还带了一袋银子。”
这是二姨娘来的信了。
棠海月吩咐了李来将银子寄在账房后,便接过信,草草看了看。
二姨娘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归结起来无非是三样事。
一,京中生意不错,她已将分红寄了过来。
二,大印国与我朝谈崩了,两国交战,叫棠海月最好来京城。
三,西门风夕打狱中出了来,主动请缨击退大印国。如今带兵出发,约莫会经过清凉县。
棠海月目光落到这句话上——经过清凉县。
像是脑子忽然不怎么会转了一般的,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才明白过来意思。
瞬即又想:他如今待罪之身,眼下忙着立功还不及,又怎么会来处置他们这些个小喽啰?
欸?
这信上怎么还恁地大一滩水渍?
棠海月抬手去碰碰。
哦,不是水渍。
是阴影。
她心头一跳,忙一抬头。
蓦然间撞进一双阴冷的眼眸中。
“三、三殿下……”
西门风夕负手立在她跟前,目光如同用寒冰封住滔天怒火一般的,扫过棠海月的脸颊。
他眼眸一沉,视线缓缓从她面上,落到了她手中这信纸上头。
“我二姨娘,魔怔了。自然,人是不会平白魔怔的。定然是有奸人所害。”
西门风夕目光再次打在了棠海月面上。
只不过这次,更为阴冷。
“你说呢?”
棠海月不接口。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说她便是那个蛊惑二姨娘的奸人。
西门风夕冷呵出一声,跟着一转身,坐到了棠海月身旁的空座上。
他此时再来清水县,较之上次,整个人气场阴寒了许多。
“孙乐童呢?还活着吗?活着的,便叫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