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众人的面,棠海月是这么说的。
至于她心里究竟怎么想……
于此事,她所知不多,可她仍旧是相信江青泥会设计搞垮江门百戏团,也不相信他会毒害江津年。
人当然会变,可本质的东西,却很难变。
衙门的人将江青泥暂时收监,着手调查此事。
棠海月紧赶着便找了状师,又赶去了大牢中。
牢中,江青泥一袭青色衣衫,泰然自若地盘腿坐着。
他面容平静,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官司缠身,深陷牢狱之灾的阶下囚。
棠海月见着他,不知怎么,自己都平静下来。
甚至于心头还道了句:这人好似永远都是这样的。
“你也不晓得急。”
她说这话时,轻轻一叹,也不心急了。
隔着木栅栏望向他。
他背靠着石墙,眼闭着,没什么反应,像是没听着她说话一样。
棠海月又道:“你知不知道江海平这状告下来,你会是个什么罪名?谋杀啊,还是自个儿亲爹。县衙不判你个掉脑袋,这儿的唾沫星子也会将你淹死。”
江青泥仍是不说话。
她便笑问了一句:“难不成,这也在你的计划之内?”
江青泥这才睁开一双清澈的眼睛,自嘲笑笑:“棠海月,你究竟怎么想我?”
棠海月沉默下来。
面上的笑容却没消散。
良久,她才另起了一个话头,道:“我帮你找了状师。听人说,这一位打官司有些年头了,一张利嘴极是能说,能将……”
江青泥接过了这话头:“能将黑的说成白的?”
棠海月再次沉默下来。
她如今说那话的意思,便是在说无论江青泥做没做这事,她都会站在他这一头的。
换而言之,这也就是在倾向于他真做了这事了。
原本她来之前,心里就是笃定他万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如今见着了他,倒也不说就是转变了,而是——
见着他就有气。
气他欺瞒她。
气他设计她试探她。
更气他什么事也不同自己说。
于是此刻也非要在这口头上撒撒气。
气当然是撒了,效果诚然也是立竿见影。
江青泥将头往那石墙上一靠,眼睛一合,只道:“不劳烦你找状师了。我有嘴,说得清。”
棠海月咬牙,瞪了他好半会,才道:“好,随你!”
跟着拂袖而去。
其实她也想过要不要去找江海平问问情况,可眼下心头思绪一多,便觉得烦躁得狠。
她来找江青泥时,江青泥便道她是向着江海平的。
如今她再去找江海平,江海平多半也觉得她是向着江青泥的了——虽说事实倒是如此。
也罢!不受这份气了!
不管是不管了,但心底到底是记挂着这事的。
于是到得县官刘守一审理这案子时,棠海月还是巴巴地去了。
棠海月没料到的是,她会在这儿碰上西门风夕。
她也来……看热闹?
西门风夕扫了两眼她,道:“猜着你多半会来了。”
棠海月赔着笑了两声,心头暗暗道了句:我可没猜着您会来。
他又道:“连着几日也不来监工,我道是你怎么了。一打听,才知道你是被绊住了……哦,不,是心上人被绊住了。”
他还刻意念重了“心上人”这三个字。
棠海月只得又干笑道:“我这已经将具体的事交代给泥瓦匠等人了。他们此前便着手过我这镜子屋的建造的,眼下大抵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说这话时,她还小心窥探了一番西门风夕的神色。
其实,她吩咐给泥瓦匠等人的,并非只这一件事。
西门风夕冷不丁地扫了一个眼风过来,带有那么一点威胁的意味。
这眼神表明,方才那话三皇子不爱听。
不爱听,那她便也不说话了。
西门风夕又道:“你届时可以带上这群人一起跟我回京。你指导他们修建即可。”
法子是好法子,不过……
她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去的?
方要开口,余光便又瞥见了三皇子那不满的眼神了。
得,闭嘴。
“啪!”
所幸,刘守一已拍了惊堂木,朗声道:“升堂!”
“威——武——”
棠海月聚精会神地望了过去。
衙役将江青泥同江海平等人押了上来。
随行的还有几个老者,看来是江海平所言的给江津年医治过的大夫了。
西门风夕也顺着棠海月的目光看过去。
突地,他目光一凝,像是见着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沉声问:“哪一个是你喜欢的那个?”
棠海月也不避讳,扬手一指,便指向了这里头最为单薄却气质干净的江青泥。
“他。”
西门风夕黑眸阴沉下去,脸色也难看起来。
方才,衙役押着江青泥上来时,西门风夕见着了他的正脸。
也就是这一眼,叫他大为震惊。
这个江青泥,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他的大哥。
西门风翊。
往事在他脑海中冲撞不休。他仿佛是回到了年幼时候,回到了他同他大哥被恭亲王“请”到府上的时候。
恭亲王那只老狐狸,心神深沉,做的是软禁西门风翊同西门风夕的勾当,面上却还是一副和善的叔叔模样。
“风翊,新近在读老庄吗?”
西门风翊颔首:“是。”
恭亲王便摸了摸自己那两撇八字胡,呵呵一笑:“不错,不错,无怪父皇中意你。我这个做叔叔的只怕也该来巴结巴结你了。”
西门风翊面无表情,只道:“叔叔,这话可不能妄论。”
恭亲王又是一笑,转而对西门风夕道:“你瞧瞧你哥哥,谨小慎微,无怪你皇爷爷和爹都喜欢。学着些。”
西门风夕抿唇不语。
恭亲王这话实则是在挑拨他们兄弟二人关系,他又岂会不知?
彼时朝堂上已有流言蜚语,说皇帝迟迟不立储君,是有意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孙儿,西门风翊。
一句“好圣孙”在朝野传开了。
恭亲王狗急跳墙,借着皇帝南巡的功夫,“请”了西门风翊两兄弟来府上做客。
再然后,西门风翊暴毙。
也不知是不是这孙儿的死对老皇帝打击过大,不过半月光景,老皇帝也撒手人寰。
再然后,新皇登基,第一要事便是处置了恭亲王这一家子。
西门风夕气息渐渐沉重,沉重得呼吸不再顺畅,掩着嘴急急咳了几声。
他目光紧紧盯着前头跪着的江青泥。
那人真是像极了他死去的大哥。
这世上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吗?
忽地,西门风夕想起了西门歌来,一抹冷笑浮上了面。
原来如此。
他道是西门歌滞留于此是要做什么。
原来不单单是因为云妨的缘故,还有这个人。
“啪!”
惊堂木打上桌。
江海平上前一步,朗声道:“大人,这位便是当初为家父诊治的郑大夫。郑大夫言道,照家父的病情,决计不可能这么快便辞世!这其中必有猫腻!”
刘守一便看向那郑大夫,问道:“郑大夫,当日你为江津年医治之际,可有异常发生?”
“异常……这,江大公子曾找过老儿谈话。”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江青泥却面不改色,抬了抬眼皮子,问道:“江某当日同大夫说过什么,大夫可否复述一遍?”
郑大夫便道:“江公子当日找老儿询问江老爷病情,并以老儿长子相要挟……”
“大夫,江某要挟了你什么?”
“这……”
“要挟你篡改药方?要挟你给家父胡乱用药?要挟你对毒害家父?”
一连三问,直问得郑大夫汗如雨下。
刘守一道:“可有此事?”
郑大夫擦汗:“并无……大少爷只是询问了江老爷病情,要老儿尽心医治。”
场上又是一片哗然。
江海平青筋暴跳,咬牙又道:“大人,而后家父又聘请了诸位大夫,难保他不是之后下的手脚!”
那一排近五位大夫便也纷纷出来作证:
“回禀大人,老儿是受江枫江管家之邀,来给江老爷看病的,与大少爷无关。”
“回禀大人,老儿从医近五十载,自问从未以医术害过一人,还请大人明鉴!”
“大人若是不信我等,可查看我等当日所写药方。”
他们当日所写药方便一一被呈上来。
刘守一请人验过,得到的回应均是对症下药,药方无误。
即便是将几人药方合在一堆来看,也未发觉有什么药性相冲,使得江津年病情恶化的可能。
“大人,小老儿有一话要说。”
一位古稀老者站出来说话了。
他是最后一位给江津年治病的大夫。
“小老儿当日给江老爷诊脉之际,已发觉他身子每况愈下,加之忧思过重,肝火过旺,病情恶化也是常事。再者一个,便是小老儿给江老爷所开之药,江老爷从来不喝。说是什么,怕有心人在其中做手脚。小老儿以为江老爷只单单是不信我一人,如今一打听,却知这几位大夫开的药,江老爷也是不吃的。”
老者捻须笑了笑,望向了高堂明镜牌匾下的刘守一。
“大人,你说一个人重病而不配合医治,这病能好得起来吗?”
刘守一被他问得眼皮子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