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棠海月同二姨娘再说了一会闲话之后,便送她出了客栈。
转回来时,却见周海正站在一间门前,举着的手想敲门,犹豫再三之后,又给放下了。
棠海月眼波一转,莞尔一笑。
不消说,那是千翎的房间。
“千翎姑娘,你睡了吗?”
周海问得小心翼翼。
里头也传来了回话。
“什么事?”
“哦……我就问问。”
周海说完后,又沉默下来,盯着自个儿脚尖良久,这才续道:“那什么,有事就叫我。”
里头又传来了短短的一声:“欸。”
周海怅然若失地盯着这木门,点点头,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句:“欸。”
他低着脑袋,一转眼,却见棠海月正站在这走廊头,双手环抱在胸前,意味深长地瞅着他。
他面上一红,脑袋又是一低。
“棠老板。”
棠海月含笑,慢慢悠悠地走过去。
“我有事能不能来叫你啊?”
话音甫落,棠海月便瞅见周海这耳根子都跟着红了起来。
“这不……废话么。有事儿您开口,我这肯定一万个同意。”
“真的?”
“真的!”
“那咱们在这儿逗留个三五天。”
“好——欸?”
周海茫然地望着棠海月。
棠海月清了清嗓子,声音也跟着高了一些——这是特地让里头屋的千翎也听见。
“公主请我后日去赏梅会上说说这星象的事儿。西门风夕他二姨娘替我应下来了,我只怕得去一趟。你们呢?愿意随我留下,还是自个儿先回去?”
“我……”
周海拿不准主意。
咯吱一声,木门开了。
棠海月回头,便见千翎穿着单衣,立在门框中央。
她微蹙眉,心道:千翎还真是瘦得皮包骨。行动若弱柳扶风是个什么形容,她今个儿算是领会到了。
千翎轻声道:“我在哪儿也是呆。你若是要在这儿逗留几日,我也随着。”
棠海月微笑,回头一瞥周海。
周海果真会意,点头如捣蒜:“我,我自然留下。京城这么大,你们又人生地不熟的,我觉得还是得有个大老爷们留下来保护才好。”
棠海月笑而不语,心头却想着:若真遇上什么非暴力不合作的事儿,你只怕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这份情,她是领了。
三人又说了一会话,也就各自回房去了。
千翎回得房中,心头却狠狠一沉,像是被巨石从头砸下来一般,砸得她眼冒金星,头破血流。
她眨了眨眼睛,将眼眶的红都眨巴没了。
深吸一口气,再平稳吐出。
这会,心绪是稍稍平稳了。
蓦地想起西门歌那张脸来。
那人总是笑着,不过他笑也不是因为开心了。他多数笑时,还是在嘲笑着谁。
也不知如今他下了大狱,还笑不笑得出来。
“呵。”
千翎笑了笑,半蹲下来,从床底下拖出铜盆来,连带着拖出来的,还有一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
阴暗的房间中,只一丛红火烧着。
映着千翎小脸发烫。
纤手缓缓想火盆中送着纸钱。
“恭亲王,或者该叫你一声公公。你泉下有知,大抵也知道他下了大狱了。”
与西门歌在一起的每一年,他都会领着她给恭亲王烧纸祭拜。
只不过今年,只有她一人祭拜了。
“自然了,你也会知道,都是我作的妖。可我啊,已经饶他一遭了。”
千翎自嘲笑笑。
“不然他如今,兴许已经下去陪你了。”
她将手中最后一叠纸钱送进火盆中。
火舌险些舔上她的手。
“不过他向来想你,若是能下来陪你,说不准也是一桩好事,你说呢?”
千翎笑了笑,一行清泪却在火光映衬下,滚落下来。
她静静望着这火盆中的火烧着。
烧到最后,她呼出一口气,道:“公公,这是千翎最后一次给你烧纸钱了。”
是日天晴,棠海月随着二姨娘,来到了她选中的那一间商铺。
随之而来的,还有周海等一众工匠。
二姨娘领在前头,笑眯了眼。
“这铺子可以吧?原先呢,这就是个布庄,如今老板不做了,咱们呢,改改就直接来买咱们的货,成不?”
她笑盈盈地一回头,却见棠海月皱眉眉头,摇头道:“不成,不成。”
棠海月彼时负着手,摇了摇头,在这间药铺转悠着。
这药店还贴着对联。
上联:降香木香香附满店。
下联:黄药白药药草齐全。
棠海月便皱眉,遥指了指那对联。
“不行,咱都得重新改改。”
“怎么改?”
二姨娘小心翼翼地问着,目光落到这一对对联上头。
好家伙,棠海月还现场能写出对联来?
棠海月清了清嗓子。
“周海!”
“到!”
周海窜到棠海月眼前来。
“还记不记得咱们平月戏团边上卖十二星象木像时,是怎么装潢的?”
“记得!”
“照着做个简易版的。”
“得嘞!”
周海就差没敬个军礼了。
棠海月又指了指那对联。
“看见对联了吗?”
“看见了!”
“知道写的什么吗?”
“不知道!不识字!”
“……不识字你嚷嚷什么?很骄傲吗?”
棠海月哭笑不得,回头瞥了一眼他,顺带着也看向了二姨娘,笑道:“姨,如今这不是快过年了吗?”
“是。”二姨娘迎上来。
“我到时候给做工的木匠师傅吩咐下去,咱们还可以再雕刻一番小木像,小木像一手拿着上联,一手拿着下联。”
二姨娘听懵了。
棠海月便给她举了一个例子讲解。
“姨,你瞧,好比说是您这身上这挂饰,特牛座的。”
她手一扬,从二姨娘腰间将那个特牛座的小木像拿了起来。
工匠师傅手巧,将特牛雕得栩栩如生,叫人见着便忍不住一乐。
棠海月指着这特牛说道:“就是咱们再雕这特牛呢,就让他换身喜庆的衣裳,然后左手拿着上联,上书:一年四季乐不停。下书:八方好运伴特牛。”
二姨娘听得一愣一愣的。
倒是周海先反应过来了。
“好!”
这一嗓子叫得,险些将二姨娘的魂儿给喊没了。
她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说道:“唉,都听你的,我啊,其实对这一窍不通。但我晓得,你是个有主见的。如何说呢,你做事,我放心。”
棠海月微微一笑,心头倒是跟着一暖。
她来这儿一趟,倒也还是很感谢遇到了二姨娘的。
她领着二姨娘在铺子里转悠了一圈后,便先坐了下来。
二姨娘听着棠海月这一通指挥,人都是懵的,眼下这坐到凳子上时,才感觉自己回过了神来。
她幽幽一叹:“我家那一位就说我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我还不信。今个儿一瞧吧,果真是不行。”
她瞧了眼棠海月,自嘲笑道:“我原以为搭个台子,将东西摆出来,咱们坐等着收钱就行了,哪晓得这么麻烦?”
棠海月忍俊不禁。
二姨娘又道:“我婆婆也说我是在瞎胡闹。他们啊,都觉得咱们这是撞了狗屎运,这生意做不长久的。霍,好一通打击我!可我是谁啊?我才不信他们的!”
“不光我婆婆,你知道公主吧?这也算是我侄女是不?也笑话我!说我做什么都不行的,还是适合在家嗑嗑瓜子,看看话本——你听听,这是侄女说出来的话嘛!”
二姨娘气呼呼的,玉镯子撞在桌上,砰砰作响。
棠海月听她说着好玩儿,也跟着乐,乐到一半,这才发现不对来。
“姨,你说的那个公主……是?”
“对咯!就是邀咱们去赏梅会的那个!”
二姨娘柳眉倒竖,提起这事来,还是愤愤不平。
“她邀咱们去赏梅会,就是存了心的要来奚落我们,嘲讽我们!想让咱们下不来台!”
转头又是一笑,挽住了棠海月的手,温声说道:“不过啊,你明日肯定不会姨跌面儿的,是不?”
“……”
棠海月干干笑笑,小心扒拉开二姨娘的手。
“姨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责任这么重大呢?”
早知道她就直接装作不知道,打道回府了!
怎么还专程留下来让人骂呢?
她心头已经够叫苦的了,谁知千翎这时却慢慢悠悠地走过来,轻言问道:“夫人,你说的是不是东阳公主?”
“对对对!”
二姨娘忙不迭地点头,“就是那个死丫头!嫁过一任夫婿了,如今是个寡妇,也不安生。”
千翎听罢,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棠海月。
棠海月被她瞧得心惊胆颤,忙问了句:“怎么了?”
千翎轻声说道:“东阳公主打小便很黏她哥哥,也就是三皇子的。传言,昔日御医给三皇子开方子诊治,三皇子服下之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还加重了。于是……”
她眼波流转。
“公主大呼御医是庸医,是故意来害她哥哥的。御医也就掉了脑袋了。”
棠海月心头咯噔了一声。
千翎却又淡淡笑笑,轻声道了一句:“其实,有些事乱七八糟的,谁能说得清呢?重点也不是御医是不是存了心要害三皇子,而是,公主她老人家愿意信什么。”
棠海月这心是沉入了湖底了。
千翎这话是在提点她,若是东阳公主认为是她谋害西门风夕的话,那么她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二姨娘倒没听明白,起了身,笑道:“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不怕!明个儿我来接你啊。”
说着话,乐乐呵呵地就走了。
徒留棠海月一人正凌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