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海月这愣愣地吃得一会了,这才发觉,冬梅仍站在原地。
她拉过冬梅的小手,问她:“怎么不跟你阿爹一块回去?”
冬梅低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她咬了咬唇,忽然脆生生地说:“阿爹就是天鱼座的。”
棠海月面上微微一怔。
这小娃娃突然来的这么一句话,倒叫她不知该怎么接了。
好半会她才面容和缓,微微一笑,温和说:“先坐下吃饭。”
冬梅却侧身一躲,猛然间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棠海月。
“我阿爹喜欢你。”
饭桌上众人愕然,鸦雀无声。
倒也不是愕然冬梅说的这话,只是愕然她冷不丁的抛出这话来。
惹得棠海月面上也有些尴尬。
冬梅看不懂眼色,仍固执地问道:“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阿爹?”
棠海月面上尴尬更甚了。
被这么个小女娃逼问这感情的事就罢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
周倩雯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声。
云妨却面不改色,微微抬眼,扫了眼冬梅,手一松,搁下筷子,低喝:“要么你现在就闭嘴,老老实实坐下来吃饭。要么,就滚。”
明明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娃,不知怎的,云妨这话一出口,竟吓得冬梅周身一颤。
冬梅忙低下头,麻溜的寻了个座儿,抓过包子就开始默默地啃。
有了先前那一通插曲,大家都沉默着,没一人开口说个话——也不知是要说什么。
东文垂眼,默默吃着,神思却开始飘远。
方才冬梅那句话回荡在他耳边。
——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阿爹?
这句话与他记忆中的一句话重合。
几年前,他也问过同样的话。
——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那时千翎赧然,臻首低垂,一语不发。
可他知道,她心里有他。
东文手上不由得使劲,将手中包子挤压得不成摸样。
千翎,我一定会找到你。
“吃了饭,我送你回江家?”
棠海月一面给冬梅舀粥,一面问她。
冬梅却摇了摇头,“不好。祖父卧病在床,青泥大伯和阿爹肯定会再吵架的。海月姐姐,我想跟着你住。”
棠海月哑然失笑。
这丫头,怎么一会一个样儿?一会非要跟着江海平住,一会又非要跟着她住?
当她这是收容所吗?
棠海月只催着她快吃,寻思着待会去张氏家里,同她商量着将冬梅接过去的事了。
棠海月吃过饭后,先转去了平月戏团。
泥瓦匠几人卖力,仍在加班加点的修葺着。
眼下平月戏团与隔壁已经打通,货架已经钉到了墙上。
棠海月走过去,素指拂过货架。
届时,这里便堆上祥瑞班众人像以及十二星象木像——外头便专门用来卖木像了。
泥瓦匠有眼色,忙不迭地赶过去:“棠老板,外头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您要求的那鬼屋,我们已经按你的意思建了,就是您说的镜子屋……”
泥瓦匠为难的抓了抓脑袋。
棠海月笑着瞧了他一眼:“我便是为这事来的。”
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张图纸,递给了泥瓦匠,“我已经把样子画给你了。你照着修就是。”
“是是。”
“大抵多久竣工?”
泥瓦匠研究着这图纸,回道:“至多,不过这月廿六。至少,廿二。”
棠海月折了个中:“那便廿四。廿四我这儿重新开张,届时你还未完工……”
棠海月冷飕飕的瞥了他一眼。
他忙赔笑道:“不会的,您放心。”
棠海月颔首,又问:“对了,你可知这县里有哪一家新近办了喜事的?迎了一位从村里过来的媳妇儿?那媳妇儿头一个男人是村长。”
这问的就是张氏。
她回思了一番,又想起一点:“听说她再嫁的那个人,与她同姓,也姓张。”
“这……”泥瓦匠抓了抓脑袋:“欸!我晓得!”
木匠听着声儿跑过来:“我们弄堂那老张,新近就迎了个婆娘,跟我们说,这女的先前是村长媳妇儿。”
棠海月挑眉,当下问了地址,照着这地址寻了过去。
十间弄堂。
这地方她可真是早有耳闻。
她一进得弄堂里来,便见得堂口摆着一根长凳,长凳上坐着两条光着膀子的汉子。
他们这背上都是汗,像是刚下完苦力回来。
一人说:“你那媳妇儿不行,嘴碎,还拖着个女娃。”
一人说:“嗨,凑合着过呗,还能咋的?”
棠海月忍俊不禁,越过他们,往里头走。
方走了没两步,她便见着了张氏。
张氏正端着个木盆出来,哗啦一声,将木盆中水倒了。
“张嫂子。”
“哟,海月!”
张氏惊喜,眼眸发亮,忙搁下了木盆,问道:“你咋来了?”
“嗨,还不是为着冬梅的事。”
棠海月当下便将冬梅这事给张氏说了,末了便问张氏,何时将冬梅给接回来。
谁知张氏听完这事后,竟一扫先前欢喜的形容,面露难色,好半会才哀叹了一声,将木盆就地一搁,拽着棠海月便出了这弄堂。
棠海月一头雾水,直被张氏拽着走。
她还没来得及问声怎么回事,张氏却抢先问:“冬梅不是在江家好好的吗?怎么又走了?”
哈?
冬梅就是在江家,您不也得尽快将她接回去吗?
不过这话棠海月没问出口。
她睨着张氏的神色,柳眉微动,问道:“张嫂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张氏哀叹了一声,竟道:“江二少爷既然肯留她,那么她便该识趣儿,跟着二少爷做个童养媳也好,怎么又这么乱使性子?”
语气满是怒其不争的意味。
棠海月听罢却满是愕然,柳眉挑得快到她发际线的位置了。
“您先等会吧。什么童养媳?二少爷同意了吗?”
张氏一听得这话,面上登时露出恼怒的神情,恼怒之余,不免又有些气闷。她当下便带有几分酸气地说:“我晓得你对二少爷也有那么个意思,就是没好意思点破。我们也没说什么,你要跟二少爷好就跟他好,我们冬梅就做个小就是。”
什么做大做小的?
怎么都扯到这么远了?
棠海月不免有几分头疼:“别说江海平同不同意这事——冬梅知道吗?她同意吗?”
“我……”张氏略有几分不满地瞪了棠海月一眼,似乎是在嗔怪她不懂事。
不会子,她又泄气般的一叹:“棠姑娘,棠老板,我们这些人家跟你不一样。我们没得法子,唉,实话说吧,我夫家也不乐意我拖这么个小的。唉,冬梅不知道是不是也领会到了这层意思,自个儿跑了。她跑得好,跑到了江家这样的人家。我么,也乐见其成。”
棠海月这眉头跳得愈发厉害了。
心头还隐隐升腾出些许火气。
她压着心头情绪,又再确定般的问了一次:“所以,你便准备将她就这么丢到江家了?”
“什么是丢啊!”
张氏似乎被这个字眼给刺痛了,当即发作起来,声音也窜高了许多。
这弄堂里本就围聚着不少的妇人汉子,眼下听得这声响,纷纷围了过来,想一瞧究竟。
有人认出棠海月了的,跟着呼了一声,窃窃私语起来。
张氏怒不可遏,满是老茧的手指向棠海月,骂道:“冬梅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会不想留她吗?可我一个女人家,又有什么能耐?夫家不乐意,我又能说什么?我只不过是想叫她过个好日子罢了——你就恁地见不得人好?”
哦,这还是她棠海月的不是了。
张氏气得胸脯起伏不断:“我晓得现今什么情况——自个儿没能耐,连戏团子都开不下去了。你养不活我家娃,没事,我不怪你,你将她还我,我给领到江家去!”
哟,这话说得可是慷慨激昂,叫人为之振奋。
棠海月带有几分嘲弄地瞧着她,嘴角微扬,问道:“说完了?”
她凤眼一眯,声音跟着拔高:“那你给我听好了!第一,江海平要是知道你存了这么个龌龊心思,不说别的,他都嫌你恶心。”
“你——”
“第二!你没能力带你自己的闺女,那是你的问题。你弱你有理?呵,我还真没见过有拿自己的短处为自己开脱的。”
张氏这张脸登时被棠海月骂得涨红一片。
弄堂里有爱看热闹的,听得棠海月这响亮的两句话,也跟着乐。
“第三。”棠海月目光环视过弄堂里围观的一干人等,“平月戏团不过是为了日后的发展,这才停业整修,怎么到了有些人眼中,就成了垮塌了一般的?”
棠海月冷笑一声,朗声说:“这月廿四,平月戏团重新开张。张嫂子,还望你到时候赏脸来捧个场呢。”
张氏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丰沛的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棠海月哂笑着。忽地,她目光瞥见人群一抹红色的身影,面容一僵。
冬梅站在人群中,身子微颤,眼眶早已红了。
她瞪着张氏,使尽全身气力吼道:“你们都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
这话一吼出去,她泪珠子也跟着掉。
冬梅猛地转身,拨开人群,匆匆逃了。
张氏这眼泪也掉:“冬梅!”
可只喊了这么一声,迈了一步,便不再上前了。
看她那意思,便是不准备去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