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泥双眼擒住了棠海月。
棠海月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此时多了许多复杂的意味。
像是欣喜,却又像是不解。像是自嘲,又像是惊愕。
棠海月竟有些受不住,错开了他的视线。
她思及自己现今与他的关系,又思及她方才说的那话——怎么听,也有些不对味儿。
当下便忙笑笑,找补道:“怎么了?你是得回来啊。李来大婚,你作为他的三哥,难道不回来为他庆祝吗?”
江青泥扬眉。
这回,他眼眸中复杂的神色总算是统一了——统一成了惊讶。
他记得,李来同张芳芳不是……
而现今,惊讶的人可不止江青泥一个。
李来现今何止是惊讶啊!
他简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嫂嫂!你,你……”
李来将激动得手头颤抖,拿不住手中那一套十二星象木像,哗啦一声,全给摔在了地上。
棠海月盯着地上那套摔得七零八落的木像,只觉自个儿这一颗心也碎成了七八瓣。
李来却浑然不觉,大步冲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形容,叫棠海月丝毫不怀疑他想冲上来给自己来个热情的相拥。
他大抵也就是想到这大庭广众下的,叔嫂也不能这般,于是转而,投入了他三哥的怀抱。
他抱的是三哥,喊的是嫂嫂。
“嫂嫂,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铁石心肠的!我将才真真是误会你了,以为你这么坏,不同意我同芳芳好了!”
棠海月扶额。
“嫂嫂我错了!我真的大错特错!我刚刚竟还因着这事说你坏话,说你是不近人情的巫婆。我现今一想,你真是活菩萨下凡!”
棠海月嘴角抽了抽。
李来从他三哥怀里扭回头来,望着棠海月,正儿八经的问道:“嫂嫂,那我和芳芳何时完婚呢?”
棠海月满脸黑线,蹲下身子,默默收拾被李来扔在地上的十二星象木像,心头叹道:我那是说来哄你三哥的,可不是哄你的。怎么就这么不巧,被你这只顺风耳听见了呢?
“嫂嫂?你不会吃了吐,反悔了吧!”
“没,没……嫂嫂在想,良辰吉日。”
李来一拍胸脯,大笑:“小事儿!我可以自个儿去选!”
跟着又转头,望向了他三哥。
“三哥,你到时候得来啊!”
江青泥又挑了挑眉。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淡淡一笑,颔首说好。
江青泥或许没注意到,在他这抹笑浮现出来时,棠海月打了个寒噤。
棠海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
她总觉得,江青泥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平月戏团热热闹闹了一整天,终于在夜里,安静了下来。
而此时,城东一处宅子里,也安静异常。
空旷的大堂中,只西门歌一人。
他盘腿坐着,身前放着一把古琴。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上,轻轻拨弄,悠扬的琴音回荡在着整间大堂中。
他眉头微锁,像是有心事一般。
夜风袭来,轻轻吹动他的衣摆。
铮一声,琴音骤歇,他双手搭在了琴弦上。
眉间打着的结一开,嘴角微扬,笑道:“既然来了,何必躲着?”
云妨低低一笑,从房梁上跃了下来。
“我本想着再听你弹一会。可惜……啧啧,你不给我这机会。”
她几步走到了西门歌面前。
西门歌坐着,仰头瞧着她。
“我这琴音不佳,污了你的耳,只怕你又骂我。”
云妨这张面上,难得地对他露出了些许笑颜。
可这笑颜也不过转瞬即逝。
她很快收了起来,手指轻敲在琴上,问道:“西门风夕是不是已经启程来了?”
西门歌扬眉,微笑:“云妨,说话仔细些,那是当今三皇子,你的三堂哥。你如此直呼其名,像话吗?”
云妨不搭理他,直说道:“我要他的路线图。”
西门歌笑而不语。
云妨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得极清楚:“我晓得,你有法子的。”
西门风夕身边若是没有西门歌安插的人,云妨是不信的。
西门歌仍是笑着,避开了她这话:“那你知不知道,他此次来是为什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西门歌却固执说道:“是尚方宝剑那事闹出来了,皇叔派他来查的。自然,”西门歌一乐,“也顺道儿来慰问一下我们这两个废人。”
云妨翻了一个白眼,背对着西门歌,坐到了琴沿上。
西门歌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同你说这些吗?我是想告诉你,这人来者不善,你们自当小心些,反过头还去招他,是疯了不成?”
“我要他的路线图,给不给?”
西门歌垂眼,拨动了一根琴弦。
铮一声,琴弦断开。
西门歌抚琴的兴致也散了。
“后日来找我。”
云妨得了消息,便一起身,准备离开。
西门歌瞧着她背影,眼眸微眯,抚了抚下巴,幽幽问了一句:“又是因为那个棠海月?你们又想闹什么名堂?”
云妨驻足,侧过脸瞧了西门歌一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余光瞥见西门歌嘴角微动,像是还要再说,她便堵住了他的话:“管好你自己吧。你招了东文是吧?我看他们那样子也不对劲。你不怕人家找你算账?”
西门歌不语,只抚着下巴,静静地笑着。
夜幕愈发的深沉下来。
江家正房内,卧病在床的江老爷正拉着他儿子的手,谆谆教导着。
自然了,这个儿子是他养了十余年的那一个,江海平。
他的另一个儿子江青泥此时静静立在门前,望着屋内烛光映到门前的一双人影。
好一幅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
江青泥不由得嘴角微扬。
晚风微凉,吹得人心更凉。
他想起今日棠海月同他说的话。
——没事儿!要是江家真做得这般绝,你便回来!
他唇边那抹笑不由得愈发浓了。
回去?
回不去了。
正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走了上前。
是郑大夫来了。
郑大夫已年过六旬,身子佝偻,头发花白,因着要治江津年这病,便留在了府中,日日来给江津年诊脉。
“大少爷。”
郑大夫向江青泥问了声好,便准备推门进屋。
谁知江青泥却拉住了他:“郑大夫,我有一事相问。”
郑大夫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狐疑地望着江青泥。
江青泥将他拉远了一些,温和地笑着:“还不是为着家父的病,我心头记挂,想来问一问。”
郑大夫面露难色,斟酌了一番言辞,这才说道:“大少爷,老夫已经将病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大少爷是……”
江青泥压低了嗓音道:“郑大夫也希望看到一副父慈子孝,合家欢喜的形容吧?郑大夫家中子孙满堂,长子在周家镖局做镖师,孙儿还在牙牙学语。”
郑大夫心头一跳,警惕地看着江青泥。
江青泥却仍就是那副温和的形容:“想来,郑大夫应当很能体谅这种心情。”
郑大夫这年纪已大,被他几句话唬得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蓦地想起江津年同他说过的一番话:“我这大儿子,是一匹尚未露出爪牙的狼。你须得离他远一些。”
郑大夫冷汗连连。
江青泥却淡淡笑道:“我与周家兄弟交好。郑大夫好好治我爹的病,我自当会嘱咐周兄好好照顾郑大夫子嗣。”
郑大夫心头砰砰乱跳,只觉他这句“照顾”是有另有所指的。
而此时的房中,几声苍老无力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咳咳,咳咳。”
“爹。”
江海平眉头拧紧,忙不迭地给他爹倒了一杯茶水来。
江枫此时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进来,听得江津年咳嗽,忙将汤药递给了江海平。
江海平便一勺一勺的给他爹喂去。
江津年喝了几口药,气息平稳了些,便推开了药,摆了摆手。
他朝江枫瞧了一眼过去,气息有些幽微:“郑大夫呢?怎的还未来?”
江枫躬身,从江津年手中接过药碗,道:“我见着大少爷似乎拉着郑大夫过去说话了。”
江津年呵了一声:“他又有什么话可说?”
江枫道:“大少爷应该也是关心老爷病情,这才……”
“关心?真心关心,倒也不会如此。”
江津年话说得急,连喘了两口气,才续道:“拉着我的大夫,关心我?难说,难说。”
江枫端着药碗,默默不语。
倒是江海平拧着眉头,替江青泥叫了个冤——他原本因着江津年想让江青泥上周家做赘婿这事,便对江青泥心存愧疚。
“爹,大哥也是一片好意。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怎么猜忌起大哥来了?”
“你……”
江津年像是给江海平气着了,想好好教训他一番似的,可这话到了嘴边,他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他怅叹了一声,以只有他身边的江海平与江枫能听着的声音说道:“我现今,只信你们二人。”
江海平心头一热。
江枫却垂下眼睑,心头寻思着另一桩事。
江津年信他,是应该的。他跟着江津年风风雨雨几十年,于江家,无功劳,也是有十足的苦劳。
可惜到了头,江津年这信任,于他也没得半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