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实说,棠海月向来做人坦荡,除却对着那衙门的捕快不能说实话之外,对身边亲近的人,她也从不刻意隐瞒什么的。
只是眼下这情形,只是眼前这个人,叫她偏偏起了固执念头,一口咬死了自己没做过。
她偏不承认,他要怎的?
棠海月冷笑了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问他:“我说我没做过这事,你信吗?”
江青泥不语,只抿唇看着她。
他是越发的不明白她了。
自打他向她表明了求娶意思之后,她的态度便叫他愈发的琢磨不透。
若说她对他压根没意思,可她却又拐着弯儿地要他说他喜欢她。
可若说她真愿意同他长相厮守,她却又屡次三番地拒绝他。
方才她说什么?
——谁说我要嫁他?
呵。
到得如今,他更是一句她的实话他都求不来了。
江青泥垂眼,苦笑了一声:“我觉得我应该怎么信你?”
他不愿意信她。
这事想着却怎么也叫人有些心里发酸。
心头愈是酸,她面上笑容便愈是灿烂:“大少爷啊,你说你既然不信我,又何苦来问我呢?”
说着话,她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赖的姿态。
“横竖我就那话——我就是不知情的。你若是不信,便去禀明了孙捕快吧,叫他将我抓起来,严刑逼供一番,打得皮开肉绽了,说不准我就招了。”
她这话是说得又冷又讥讽,像是拿着一把冰冷的刀,一下一下的往江青泥心头扎一般的。
她向来如此。
江青泥便不再看她,只轻叹一声,道:“你对着我,是连半句真话也不愿说。”
这话一出口,他便想起,她方才说的另一句话来。
——他不抵你好。
那些她不会对他说出口的话,她偏偏对着江海平就能说了。
棠海月却挑眉,笑道:“我当是什么?大少爷若是想听实话,便不该来戏园子里找。我这嘴吧,总说不出讨喜的话来,实在是抱歉了。”
说着,还正儿八经地给他出了个主意:“大少爷若是想听好听的,周家的那位说不准能说给你听。也正好,令尊也喜欢听。”
她一乐,像是想着什么好点子一般的:“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大少爷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委实刺耳得紧。
江青泥竟有些不可思议地瞧向她,似乎是不相信这话是出自她之口。
“你可知你这话是何意思?”
棠海月仍乐着:“这话是我自己说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哈,难不成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大少爷就知道了?”
江青泥不同她兜这种圈子,黑眸牢牢地盯着她,语气亦有少许的不稳。
“难不成我同旁人处在一块,你便开心了?”
棠海月却又是哈的一笑,冷不丁地反问了一句:“我又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呢?”
总之他死活也不信他。
总之他爹也死活轻贱她,而厚待周家那位。
总之他如今还是这副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的态度,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越想,心头便越是发涩,平白地生出了些要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来。
她这人倒是奇,心下越是苦时,面上便越是瞧不出来,笑容也越发的明艳动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脱口便道:“其实吧,咱俩也不合适。何必呢?”
她这话说出口,回应她的却是一片死寂。
秋风卷起地上残叶。
棠海月心想,果真是秋天来了。真的来了。
江青泥不说话,棠海月便也不说——她甚至也不去看他听了这话后的神色。
她呆在这死寂之中,心头没由来的发慌,也发苦。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她索性便说个明白了。
破罐子破摔罢了。
免得叫她自己也不死心。
“话说,其实我以前还真挺喜欢你的,可日子一长吧,这喜欢就也淡了。你要我说实话,要我做这又要我做那,我不是不能做——就像是你不是想听我说那事是我做的吗?”
“哈,也不是不能说给你听。就是累。我累了。江青泥,咱们算了吧。”
算了。
她也累了。
纠缠来纠缠去,何必呢?
江青泥却仍就是不说话,像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一般的,又像是半个字都没理解一般的。
棠海月这时候才敢去看他的神情。
——就再看这么一次了。
他还跟她第一次见他时一般的,面容温润如玉,眉眼俊秀,玉鼻高挺,唇色淡粉。眼睑这么一搭,盖住半泓清泉。
她微笑。
只这么看一次了。
秋风吹得她脖子冷,她不能再在风中傻站着了。
“江青泥,我走了。”
这当口,江青泥终于开口了。
“不用,该走的是我。”
说下这话,江青泥自嘲一笑。
虽说是要走,可人却半分未动。他是有话要说了。
棠海月又缩了缩脖子,用这动作催促他。
他自然看得明白的。
他垂眼,自嘲笑着:“其实,你也该知道你对我多重要……我计划了许多事,不过眼下都用不上了。别的话,我没什么想说的了,各自安好。”
说下这话,江青泥便转了身,一步一步地向大门走去。
棠海月望着他的背影,心突然一寸一寸往下掉着,掉进一个巨大的冰窟窿里,再也捞不出来。
泥瓦匠几人早已贴着墙角,听了半天。
此时见江青泥走来,个个面露紧张,低声叫了一句:“大少爷。”
江青泥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的,继续向前走着。
泥瓦匠等人望了望江青泥的背影,又巴巴地望向仍站在原地的棠海月。
这群人只怕是被方才的一出大戏给吓傻了,这当口竟还敢瞪大了眼睛看向棠海月。
棠海月迎上他们的目光,忽地心头涌上一股烦躁,当下便喝道:“都不用做工了吗!都不想干了吗!”
几人从未见过棠海月这发火的样子,眼下给她这么一吼,登时吓了个不行,忙缩了缩脖子,颠颠地跑回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这几人一跑,棠海月这才见得,原来方才偷听的人不止是他们几人,还有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蹿出来的小云妨。
眼下棠海月这火气刚起来,语气也不善,冷冷的便道了一句:“看了也是听全了的。”
云妨也不恼,施施然向她走来,淡然道:“也不全。我来那阵,江海平刚走。我没听着你同他说了什么。”
她说着话,竟还不怕死的歪了歪头,正儿八经地问:“你同他又说了什么?”
棠海月瞪她一眼,然见得她这张冷淡的小脸,黑得发亮的眼睛,却总感觉有火发不出来了。
棠海月叹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来来回回,不就那么些事,说来头疼。”
她说下这话后,仿佛是真也累了,缓缓走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她回思着方才种种,总觉得像是过山车一般的,事情发展到现今这个地步,其实她是没想过的。
不过这说也说了,掰也掰了,就这样吧。
那边的云妨眯眼望着这天儿,竟文绉绉的吟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她微微眯眼,竟将最后这句又吟了一遍:“却道天凉好个秋。”
棠海月半截身子伏在石桌上,半只耳朵听得这话,幽幽一叹:“却道天凉好个……球。”
云妨仿若懂她意思一般的,瞧着她,忍俊不禁。
云妨是极少笑的。
她此番一笑吧,棠海月便觉得定然是她现今形容委实滑稽了。
不过这滑稽便滑稽吧,无所谓了。
云妨缓步向她走来,坐至她身边,小手敲了敲石桌。
“同你说件好听的,好不?”
棠海月嘁了一声,半张脸枕在臂弯中。
“还有什么好听的?”
云妨道:“凌家的,还有周家的,你听不听?”
棠海月没答话,却挑了挑眉——那意思便是显然想听了。
云妨当下便道:“周家运的一趟镖出了事,说是路上被山匪截了——但哪有山匪截了货,还将货给烧了的?周家运镖的人也被打了个半死。”
棠海月微微一笑:“还真没想到凌长盛动作这么快。你说他将女儿安葬了好了没?便急着去报复仇家?”
“安葬?他说是那地儿风水不好,赶忙又叫人重新选墓地。”
棠海月大笑:“他安哪儿风水能好?要炸的,还不是会炸。”
云妨今日像是心情果真不错,眼下竟又失笑。
她道:“你真是别高兴得太早,难保他不怀疑到你头上。”
棠海月耸耸肩:“凭什么是我啊?我这都怕了他了,又是关戏团子,又是给他斟酒认错的,就差跪下来叫他一声爹了,还要怎么?”
说着话,她嘻嘻一笑:“不像是周家那位,被凌长盛搅黄了生意不忍气吞声就罢了,还送先前绑架那事的刀挑衅,啧啧。”
云妨与她相视一笑。
二人对这事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便在这时,泥瓦匠呼哧哈嘿地跑进来,忙问:“棠老板,您那货架摆在哪儿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