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梵舟坐在窗台边注视着窗外的雨。厚重灰暗的积雨云包裹下的天空,细密的雨滴落下来砸在樟树叶子上、砸在窗台上,也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看雨,多半是在放空……
下雨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跑到天台上,仰头看着无数细线从天空中的一个点垂下来。怎么也不断的雨线,滴在他的额头上、眼睛里,他缓缓低下头,透过被细雨打湿的朦胧视线,看着遥远的天际。
视线里什么也没有,除了茫茫的雾气。他有些失望。
“陆梵舟。”
一声叫唤把他的深思从窗外的雨幕中拉了回来。
陆梵舟一愣,顿时无措,他没想到林霜倚竟会来他的教室里找他。
“看你在这里坐了好久,大家都去篮球馆看比赛了,你也可以去看看。虽然首轮刘灼没能上场,但龙宿大学毕竟实力不差。”
林霜倚坐了下来,语气温柔,那种不高不低的音调每次都能恰好传到你的耳朵里,很软但却又底气十足,一听就知道是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女孩。
林霜倚端起淑女范的时候,确实能够惊艳四座,脱下那一身伪装后,同样也能叫人“刮目相看”。
刘灼的身体自愈能力相当惊人,但体力却是跟不上身体恢复的速度,因此这会儿仍旧被穆战扣在了据点做恢复训练。袭小夏已经多日没有出现在课堂上了,林霜倚心中洞察,又有点儿惆怅,觉得刘灼好像从她身边抢走了某些东西。
每个人都是属于自己的,谁也不是谁的所有物。林霜倚心想,或许自己就是那种远远地观望着便会欣羡,一旦抓住了反而觉得不知所措的人。
陆梵舟欠了欠身子,推眼镜道,“有话直说。”
“噢……我想请你去天台上说点事。”林霜倚恢复了那种不着调的神态。
教室里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林霜倚。
龙宿大学教学楼的天台是什么地方,所有人都明白。每年都不知道有多少情侣在那里牵起手,那是个造就了无数姻缘佳话的神圣场地。
有人对陆大冰山主动表白了啊!所有人都在心里感叹,教室里隐隐传来火药味,还有醋味。
陆梵舟面无表情,似乎是考虑了一会儿,随后起身。
“啊啊啊啊……”教室里一阵狼嚎,众人目送着两人的背影,“他同意了!陆梵舟居然同意了!”
“真漂亮。”林霜倚撑起伞,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面向不远处的被积雨云笼罩的云阳山。她转过头,望着陆梵舟被打湿的留海,雨线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分外清晰。
她想,其实自己也没有好好打量过陆梵舟。陆梵舟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总是吸引旁人更多的注意力。和冷燮那种英气逼人的气势神态不同,陆梵舟大多数时候都内表现得内敛克制,眉眼冷俊,薄唇抿起,显得高深莫测。
林霜倚跨出一小步,抬起手把伞举高,将陆梵舟笼罩在伞下。陆梵舟一米八六的个头,林霜倚举伞时有些费力。
陆梵舟默不作声地接过了伞,抬眼眺望雨雾笼罩的后山。两个人的动作十分默契。
“马孔多在下雨啊……”林霜倚忽然感慨道。
身处那个奇幻之境时,某一段记忆忽然涌进了她的脑海。她仍旧记得那个下着细雨的午后,她合上书,望向窗外,男孩站在银杏树下,倏然转身绕到树后,银杏叶轻轻抖落,有一片叶子落到了男孩的肩上。
十多岁的林霜倚经常梦见这一幕,二十多岁时,她开始怀疑,其实树后根本就没有人,她的脑海里总是有一些突兀的记忆,那些混乱的碎片无处不在,就像是翻书时偶然会获得一枚根本不知道何时塞进书页间的书签。
陆梵舟一惊。栏杆上的鹧鸪鸣叫着飞向高空积雨云深处。半响他才回过神来,“别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常。”
林霜倚缓缓转过头,露出笑脸来,“你有没有点文艺细胞呐?就不能接点别的话吗?”
“抱歉,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原句。”陆梵舟平静地回答着,将视线移向更远处的雨幕中。
事实上,他在接这句话之前,脑海中已经飞速闪过无数种回答,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他最不愿意用的回复。
“奥雷利亚诺上校看不见马孔多的雨,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那条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通向何方。”林霜倚心有所感。
陆梵舟选择了保持沉默,用一种无奈而哀伤的眼神看向林霜倚。
林霜倚交握着双手,垂下头道,“抱歉,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喜欢下雨天的时候跑到高处去放空,像个傻子。后来我读《百年孤独》,不知怎么的,总是会想起他,但他已经不在了,我甚至记不清他叫什么、长什么样了。”
陆梵舟指尖抖动了一下,他忽然有种冲动,想伸手去拍她的肩膀,然后把她搂进怀里,可是现实状况是他只能撑着伞傻愣着,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
林霜倚迅速地思考了一下,陆梵舟接下来有大约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说,“你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些吗?”有百分之十九的概率会接着说,“要不我请你去看一场电影放松一下吧?”
陆梵舟看向林霜倚,目光深邃,紧接着他说出了那百分之一的正确答案,“你是不是在那个幻境里看见什么了?”
“埋在银杏树下的瓶子里装着什么?”林霜倚轻声问道。
“是纸折的星星。”
“你在流星下许的愿望是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呢?我许的愿望是什么?”林霜倚又问道。
陆梵舟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希望我能快点好起来。”
“你?”
“我。”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那么,周六晚上七点半来找我,乡下老宅,你知道那个地方的。”林霜倚转身离开天台,嘴角微微勾起,眼泪却忍不住垂落下来。
陆梵舟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天际放空了一阵子,默默转身。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莫西莫西!好久不见啦,队长你在老家的度假生活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想我做的饭?”温柔又魅惑的磁性声音传来。
陆梵舟脸色一沉,“装什么?找我有事?”
“嗯?你心情不好吗?那我就不影响你心情了,这个消息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
“那我挂了。”陆梵舟放下电话。
“喂!别挂断!陆队……别挂!”电话那头传来大叫,“还真拿你这种不吃激将法的人没办法。”
“有话快说。”
“行吧,怕了你了。那我就单刀直入了,请你来总部一趟,有紧急状况,关于萧流的。”
“方便作具体说明么?”陆梵舟问道,“好事还是坏事?”
“啊?不知道哇,你抛个硬币试试?”
“我该怎么确定你没有被绑架威胁?这一趟回去的代价有多大?”
“当然没有被威胁!我发誓,除非劫持人员掌握着我的银行卡密码,否则我绝对不会轻易妥协!”
“你的密码不是你女朋友的生日吗?”
“啧……队长你这样太不厚道了。”电话那头的人轻啧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道,“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三天前,我和梅梅在总部玩真人枪战,不小心发现了一份遗嘱,和一把钥匙,经过辨别,那好像萧流的东西,他立下遗嘱已经将近六个月了!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似是在等陆梵舟消化这段信息,但陆梵舟觉得自己快消化不良了。无数的线索涌进了他的脑海,又像流光一般飞速掠过,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
电话那头的声音激昂了起来,“这很可怕啊队长!暗星社对此毫无反应,这半年里萧流甚至仍旧通过邮件的方式和北极星保持着联络!邮件发送认到底是人是鬼?”
陆梵舟一时答不上来。
“我和小伙伴们秘密协商了一下,决定请你来亲自确认一下,顺便把萧流的遗物转交给你,他在遗嘱上是这么嘱咐的。”
陆梵舟垂首摸了摸额头,有点儿自我怀疑,“容我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要在总部玩真人枪战?还恰好发现了一份遗嘱和遗物?”
“总部很可怕啊队长!我们不能没有你!”电话里那人做嚎哭之势,“你仔细想想,我们都没有见过萧流本人是不是?他一直通过单线联系的方式与北极星沟通!万一他早就被凶手冒名顶替了,那你岂不是做了很多助纣为虐的事?啊……对了,队长,萧流最近没给你指派什么任务吧?”
“他让我……”陆梵舟顿了一下,一丝冷汗从额上滑落。
“喂?怎么没声了?队长你在听电话吗?”
“他让我接近紫微星社,监视林霜倚的动向……”
电话那头好一阵沉默,陆梵舟一下子卸去了浑身力道,神色有些茫然,有种恨不能引颈自戮的自责感,这一回他是真的完全没有料想到,他怀疑谁也不会去怀疑萧流。
“启思,我马上回燕城。”
“你要小心些,队长,或许有人会对你不利,不过我觉得我们也很危险了。”电话那头的人短暂地静默了一下,又用可怜兮兮的语气道,“不管怎样,北极星会等你回来的。队长,我们爱你。”
陆梵舟把电话拉远了一点,虽然游启思表达方式还是那么的露骨又刺激,这或许与他接受西方教育的人生经历有关系,但他难得从游启思那一贯带着“自由奔放”气息的美式聊天方式里中听出了一丝紧张气氛。
是暗杀后被人冒名顶替吗?居然能够动得了萧流?陆梵舟觉得毛骨悚然,之前一直萦绕在他脑海的不祥预感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萧流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为难的,但最近的几次通话里,却不明显不顾及他的意识,要求他做违背意愿事。
陆梵舟仰望着天际,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他信赖托付的人不多,萧流是其中一个。
片刻后,他走下楼梯,转到隔壁学院,从后门摸进阶梯教室,将倚在桌上打瞌睡的穆战晃醒。
“起来,别睡了。你去过暗星社本部吗?最近这段时间里。”
穆战一个趔趄,险些没滚下座椅,“你要吓死我吗!”
教室前端,教授停下板书,扭头打量后排座位的异动,脸色阴晴不定,一场薛定谔的暴风雨正介于爆发与沉沦之间。救命般的铃声响起,教授合上课本,道了一声“下课”,走得比谁都快。
“你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教室门口忽然传来声音。
项毅一手拿着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另一手举着手机,身上的运动衫早已湿透贴在皮肤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所致,胸肌随着呼吸有力的起伏着。
他扫了一眼陆梵舟和穆战,走到座位上坐下,“我现在不可能立即答应你,我还要参加比赛。韩凌,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威胁的语气和我说话?这种事为什么会想到找我……什么?我才不是你师弟!”
项毅显得怒不可遏,然后挂断了电话,仰躺着闭上眼睛睡觉。
“看在校篮队的份上,别告诉我那些女生们说的‘球场黑马’是你!”穆战仰了下身子,“项毅,你为什么穿着篮球队的球衣?”
项毅闭着眼道,“你不如去问问刘灼?”
“我以为你俩水火不容。”陆梵舟接道。
穆战笑着摇了摇头,故作深沉之色,“陆梵舟你不懂的,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欲拒还迎,欲迎还拒,尤其是刘灼这人的魅力实在是太大。荧惑荧惑,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陆梵舟觉得穆战在念经,遂摊手表示自己对此不理解。
项毅睁开眼,注视着穆战,像是沉思了片刻,感悟了点什么,又闭上眼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