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心梦见了一些无法解释的奇异光景,他梦见自己和催城打了起来,袭音被卷入其中。催城矛化成锋利的箭矢刺向袭音,袭音却不避不让。他想拦下催城的进攻之势,大骇之余猛然发觉催城矛没入了自己的心脏。
惑心从梦中惊醒,倒提了一口气,冷汗遍布全身。
他在苍狼城的寝殿内,袭音端着水盆从屋外进来。
“抱歉,我没能遵守和你定下的诺言。”惑心扶着额头,闭上眼道,“我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便想着单挑催城。”
“这种事不该和我道歉。”袭音淡然道,“你麾下的战士都是苍狼的子民,他们有自己的亲人与骨肉,却因你的一时冲动而永远被抛弃在了战场上,这一战损失惨重,对方也损失不小,现在北荒大概会面临麻烦。”
“懿容君会因此事和北荒开战,这我一早就知道。”
袭音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你的那种能力……”
北荒与西沙阙之间迟早会有一战,这场战役将成为苍狼领主此生最为荣耀的一战,他和他的功勋一道注定会被说书人所传唱,他的事迹将流传后世千秋万代,因为这同样也是他的最后一役。
袭音无法像素墨那样预知未来,也猜不透月轮城中那位君主的心思。但这一战,惑心的能够招来赤霄的能力大概已经完全暴露在了懿容君的眼底,这件事也许会成为日后那场日暮谷大战的导火索……
袭音蹙起了双眉,扭头往惑心的方向看去,却见到惑心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晌午时分,迟迟未肯进餐的惑心突然出现在了袭音的面前,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舆论往往是倾向于弱者的,不必太过在意。”袭音一眼便猜透了让惑心不快的真相。
“我在苍狼神墟前立誓,让战争的火焰都冲着我来,我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祈求北荒子民的原谅。”
“不……”袭音觉得有必要让惑心把这个想法扼杀在脑海里,“蠢货!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吗?”
“我不怕死!我不能让北荒的子民卷入战争之中,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惑心的眼神坚定无比,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惑心。”袭音摸了摸惑心的前额,“苍狼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是北荒最优秀的战士,你是受人敬仰的呼韩邪,你会驰骋在属于勇者的战场上。”
“袭音……陪我去看看赤焰和鹤雪吧。”惑心低声说道。
苍狼领主似乎在一夜之间沧桑了许多,责任与肩负的使命使得原本立在阳光下的无畏之人有了影子。
袭音前几日从薛亮那里得知了关于这两匹马驹的事,那是惑心出生时,一位姓苏的汉臣使节送来的马驹。自那以后袭音总是会在闲暇时去马厩探望它们,据薛亮说,惑心很喜欢赤焰与鹤雪,这两匹马和他一道长大。
惑心躺在马厩中的干草垛上,赤焰亲昵地拱着他的身子,他抬手摸了摸赤焰的脖子,双目沉淀着柔意。
“我想去拜访穆瞬,银寂岭的木屋我的避风港,可是,现在回去会不会显得很没面子……”惑心仰起头看向棚屋顶端,脸上浮现出犯愁的神色。
“如果你想出去走走的话,我愿意和你一起去。”
“不,算了……我哪里也不去。不管是懿容君的复仇还是北荒百姓的谩骂,我都愿意面对。”惑心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扭头看向袭音,袭音对他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期许之色。
“嚯?这不是呼韩邪吗?”马厩外面突然传来某个女人爽朗的声音。
袭音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名褐色皮肤的女子,她记得薛亮叫她烟。
“烟,别来无恙。”惑心坐起来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最好不要来搭讪,我最近烦得很。”
“我听说你在边境和催城大闹了一场?百姓之间都在流传月轮的那位君主要率军进攻的事,苍狼城可要遭殃了。”
“除非北山化雪,否则没有人能攻得下苍狼城。”惑心硬声说罢,撇过头去,不再理会烟聒噪的声音。
袭音想起来了,这个棕发褐色皮肤的漂亮女人曾经出现在缘镜主持的会议上,惑心与她似乎有些过节,两人在会议上起过争执。
“还不去向百姓谢罪吗?你想成为北荒的敌人吗?”
“烟!”惑心从草垛上坐了起来,抬眼看向那女人,一字一句道,“我发动战争,是因为魏巡那个叛徒的部下先动手杀了我的兄弟,缘镜知晓此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哼!杂种!”烟的肩膀颤抖起来,指着惑心道,“你是长公主和缘镜的私生子,缘镜当然会兜着你闯下的祸,北荒的子民可不想白替你遭罪。”
“你刚才说了什么?”惑心怔住了。
“烟!这话不能乱说。”袭音不悦道。
“长公主在未出嫁前便做了母亲,先帝只好匆忙将她嫁了出去。这件事魏巡知道得一清二楚,正因为知道,所以他遭到缘镜排挤,不得已出奔西沙阙,这其中的原因你难道不知道吗?”烟说得眉飞色舞,忽然顿了一下,露出恍然之色,“啊……原来王子殿下一直被蒙在鼓里?”
“烟!你住口!”惑心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双目中布满血色,“你再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惑心!”袭音突然握住了惑心刺出的剑刃。
惑心愣住了,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袭、袭音……放手……”
待惑心恢复理智时,烟早已跑得没影了。袭音抽回手,长剑落地,惑心一把抓住了袭音的手腕。
“对不起,袭音,对不起……”
“你捏得太用力了,惑心,放手。”
惑心无所适从地放下了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小狼崽居然哭了,他居然会哭!袭音有些意外,一时无措,只得缓下语气安慰他,“星象之力会治愈我的,你不用担心,不疼。”
惑心抹掉了眼泪,“我要去找缘镜大师。”
看来烟说的那些话对他造成的打击不小。
“她只是在刻意激怒你,这个无理取闹的疯女人,你以后见到她还是躲远一点为好。”袭音叹道,“惑心,不论如何,你的父亲是很疼爱你的,你相信我的话吗?”
“可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谁!”
“……”袭音哑口无言。
那个该死的男人未免也太不着调了,真是枉为人父!她在心底愤愤地替惑心鸣不平。
惑心执意要向缘镜询问真相,对于惑心来说,他总有一天会知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若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话,这个性急的家伙也许连作战都不能全力以赴吧——因此袭音并没有对惑心加以阻拦,然而站在缘镜住处前的惑心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他扭头看向袭音,双目闪烁着微光,神色有些犹豫。
“我觉得……那个毒舌的女人也许是在试探我的底线。你大概不知道,烟在苍狼城内的风评一向不怎么好,北荒境内不论男女都会选择回避他。”
“既然你清楚这些,为什么还会上她的钩呢?笨蛋。”袭音应道。
“哎,不要总是笨蛋啊笨蛋的,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俘虏。”惑心看向远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我并非是在生烟的气,我只不过是看不惯缘镜对我隐瞒真相这一点而已。”
惑心眺望着山丘上空低徊的秃鹫,眼神中带着些许惆怅。
“你真的相信烟说的?”袭音有些诧异。
“不论如何,把我带回苍狼城的就是缘镜,给予我现在这般地位的人也是他,我一生都愿意为北荒的子民守护这片疆域,为我所爱的人而战。”惑心说这话时,眼中已经不再有犹豫了,他搂住了袭音。
看来烟的毒舌言论还不足以激怒这位小王子,袭音感到欣慰,脸上露出了笑意。然而惑心对缘镜的误解也令她感到头疼。万幸的是,惑心的决心依旧坚定,谣言并没有成为他的绊脚石。
“回日暮谷去吧,好好休息一番。”惑心沉声道,“你好像还没有去过那里?”
袭音摇了摇头。
“那是我的领地,那里四季如春,是适合战士和他的俘虏过冬的好地方,我猜你会喜欢的。”
这种撩拨人的情话并非对每个人都适用的,袭音心想。
惑心并没有向缘镜道别,他在月亮还未沉下去的清晨带着几名贴身的护卫,驾着车悄然离开了苍狼城,守卫在田舍间的猎犬甚至都没有发出任何吠声。
在经过一片茂林时,惑心兴奋地向袭音解释道,那里是他儿时和伙伴们狩猎的地方,榆树下的尖顶房子是猎人的家。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行云游至此的歌舞班组,流浪的乐手与舞女们邀请惑心下车饮酒,惑心欣然接受了好意。
北荒子民的热情好客深深地打动了袭音,当袭音喝到再也挪不动身子时,惑心依旧举着酒坛与流浪者们开怀畅饮。
留着山羊胡须的琵琶弹奏者邀请惑心加入合奏,惑心很快便融入了弹琴高歌的行伍。
晚风将歌声托起,袭音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微醉,薛亮坐到了她的身边。
“殿下和你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薛亮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惑心的宠溺意味,他的视线几乎无法从惑心身上移开,“啊……要是我能相袭音一样讨殿下喜欢就好了。”
袭音一脸茫然,薛亮却对他笑了起来。
“阿亮,你喝多了。”袭音说道。
“自打遇见你之后,殿下的脾气变好了很多。如果说殿下是一团燃烧的火焰的话,那么袭音卿就是一阵降温的凉风了。”
原来自己还有这种清热降火的功效?袭音深以为薛亮的比喻有些夸张了。惑心若是真的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收敛脾气的话,那么自己先前在白虎城的酒馆中遇见的那位桀骜不驯的北荒首领就是欠调教了。
袭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催城的身影。那个寡言的将军总是给人以冷漠的感觉,素墨却简称催城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男子。袭音深以为,说出这种话的素墨根本就没见过这世上的男子。
现在想来,也许自己只是缺少好好和催城相处的机会吧?那家伙说不定很好说话?
“袭音,过来!”惑心突然跑到了篝火前,伸手拉起了袭音。
他一把抓住了袭音的臂膀,将人搂进怀中,然后打横抱了起来。
袭音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我打赌输了,这是惩罚。”惑心扫了一眼喝酒猜拳的流浪艺人们,扭过头注视着袭音,愤然说道,“你就乖乖闭嘴由我抱着你跑完三圈吧!”
喝酒的人群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袭音满脸通红,却无法从惑心手里挣脱。喧闹的声音渐渐在她耳边远去,篝火的热度也降了下来,寒风有些刺骨,惑心抱着她一路跑向山坡顶端。
“到这里就可以放下来了,休息一会儿吧,他们看不见我们了。”袭音说道。
惑心将她放了下来,“我方才就想带你来看星星。”
微风轻拂,高树苍苍,漫天的繁星挂在树梢上,像是洒落尘世的点点碎尘。淡绿色的萤火流光在田野中摇曳着,虫鸣声沙沙作响。
“我出生在夏天的夜晚,差不多也是像现在这种时候吧。”惑心抬起头看向星空。
拖着长尾巴的火红色流星迅速而悄无声息地自天际划过,青年的眸中映射出刹那间的光芒。
“此生就该像那颗流星那样。”惑心缓缓说道,他的神色平静而安定。
没有人知道那颗流星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会到哪里去。他的一生就像那流星,转瞬即逝。年轻的北境战士一生都在马不停蹄的奔波,直到耗尽最后一点光华,直到将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
明明可以凭借自己的尊贵身份在领地内过安逸的生活,他却如同蝼蚁一般一生为保北荒而奔命。当说书人说到北荒的呼韩邪时,满腔热血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袭音还是无法想象,惑心那坚毅的眼神中究竟隐藏了多少无法言说的毅然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