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音醒来时,天色微亮,她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袍子,惑心已经不在寝室内了。
天际翻出鱼肚白,鹧鸪声啼叫不止,白杨树下的空地上有个练剑的身影。
惑心额前的发梢于晨曦中披着薄薄的淡金色,他的脸上满是汗水,长剑如游龙般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值夜的守卫依旧沉浸在酣甜的睡梦之中,城外农舍中的公鸡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工作,苍狼城慵懒的早晨,惑心的身形有些单薄,却在袭音的眼中显得格外耀眼。
尽管战争还未打响,这位苍狼领主却不敢荒废武艺,他深知手中那兵刃所蕴含的份量,那是属于他的荣耀之物。
惑心突然停下了动作,仰起头瞥向窗边的袭音,上扬嘴角对他笑了笑。晨曦的光辉黯淡了些许,惑心的脸庞却变得明媚起来。袭音心中悸动,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云淡风轻,她匆忙转身离开了阳台。
战火燃起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对于大多数初上战场的北境战士来说,这是人生中第一次面临如此强大的劲敌。
“要去迎战那位不死的战士吗?”苍狼城城门口,袭音拦下了骑马走在前列的苍狼领主,“我给你的玉石带上了吗?”
“当然,我一直随身携带。”
惑心与袭音抵着额头拥抱了一阵,袭音目送着出征的队伍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那位姑娘不和你一起去吗?”薛亮执着缰绳与惑心说话。
“她说我一定会赢的,他会准备好酒菜等我回去。”
“难道袭音也是预言师吗?像缘镜大师那样?”
“也许吧……不过,说不定,她只是比较容易看穿现实而已。”惑心摩挲着掌中的玉石,双目中带着些许期待,“她让我带上这块玉石,说是必胜的法宝。”
对于北境的战士来说,约战是不容人拒绝的,这些苍狼的子民崇尚最原始的武力,自诩狼王的后裔,他们有着渴望鲜血的魄力,然而苍狼领主同样也有着源自于他母亲的冷静与智慧。
上千名来自北境的战士列阵于北山下,从山间蜿蜒而下的河道将两军分割开来。
河道对岸打头阵的,是身着玄甲的年轻战士。惑心的双目始终未曾从他的长矛上移开,隔了许久,他才注意到,这名年轻战士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见到的那种属于武者的戾气,他看起来很平静,那眼神让惑心想起了春日化雪时的蜿蜒溪水。
手执玄铁长矛的战士注视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他似乎只是来郊游的。
“哼……”一位身材魁梧的战士将双手环于胸前,率先发话了,“你们北境难道没有能打的人了吗?那个传闻中的呼韩邪呢?北境怎么会派你这个没毛的小子过来?”
“和你宣战的正是我本人。”惑心的声音里充满冷静,“不怕死的就上前来,和我决斗。”
“好大的口气!”魁梧的战士发出了阴恻恻的冷笑,“你这北境野种,哪用得着我亲自出手?”
惑心再没有给对手嘲讽的机会,手中长剑被他握得发烫,他高举起兵刃,指向天空,发出了开战的讯号。
一枚箭矢如流星般射出,穿过了那名战士的脑袋,又射穿了一棵白桦树,最终没入了石缝内。壮汉的身形在惑心眼前倒了下去,他稳住了脚跟,呼吸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哈,被称为战争之子的晨曦之民也不过如此嘛!”薛亮那豪爽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将惑心从巨大的震惊之中拽了回来。
惑心亲吻了一下挂在胸前的玉石,内心依旧回味着箭矢自耳边飞过,掠起飒飒风声的刹那。他率先砍倒了冲到自己面前的一名士兵,随即仰起头发出一声狂啸,群鸦惊飞。杀戮的快感点燃了北境勇者好战的灵魂,惑心将袭音所嘱咐的冷静与理智全然抛在了脑后。
“踏平北境!”
“冲啊!”
晨曦之民与北荒之民的第一次交锋,呼韩邪高举着他的长剑纵马冲进了敌军阵中,击溃了无数拦路者,一直冲到了那玄甲的将军面前。
双方各自纵马而立,苍狼领主座下的赤焰与玄甲将军做座下的乌驹各自发出沉闷的嘶声,马匹主人决斗的杀气似乎也传染给了牲畜。然而,谁也没有率先动手。
双方谁都明白,在出招的那一瞬,就能达到各自的目的。在如此近距离的对决中,兵刃必然会见血。
这场战斗仅仅只需要一瞬便可结束。那长矛就是决胜的关键,但惑心知道,自己手中的长剑也不会逊色于催城。他缓缓举起了自己手中长剑,赤红色锋芒汇聚于剑尖。
阴云聚拢于北山,战场上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天空中发生的异变。雷鸣般的声音,自北山深处传来。
“你是唯一让我唤醒赤霄的对手,是我尊敬的人。”惑心正色道。
“你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我宁愿征战千回,也不会与你开战。”玄甲的将军说道。
惑心注视着他的双目,那副冰冷的眸子里像是涌动起了一丝生气,很快又恢复了寂色。
“战争一旦打响,就只剩下成王败寇,你的感伤是多余的,和我比试一番吧!如果我失败了,说明先祖与苍狼并未承认我的勇武,绝不是你的过错。”
惑心将剑锋对准了玄甲的将军,目光中的斗意灼人。
玄甲的将士横过长矛,低喝道,“来战!”
四面八方传来的马嘶声与惨叫声划破长空,忘我的战斗却使得惑心忘记了初心。骏马在充满战火的土地上肆意地奔驰,所到之处布满了死亡的气息。
“惑心,两翼的敌军包围过来了,别陷得太深!快撤退!”薛亮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惑心仅带着少数随身护卫深入敌军阵中,眼看着苍狼城主的身影逐渐深陷,薛亮不得不指挥全军挺进、再挺进。将领主营救出来的决心使得北境的勇士们个个都杀红了眼。晨曦之境的战争之子竟逐渐呈现出溃散之姿。
没有人敢贸然上前打断苍狼领主与催城将军的决斗,仿佛那是一片不可入侵的领域。薛亮纵马挥刀,击退敌兵,好不容易冲到了惑心面前,却发现自己的首领鏖战正酣。
这是一场部分胜负的决斗,直到落日余晖洒满血流成河的沙场,苍狼领主才逐渐感觉到疲惫之意,而他眼前的年轻将领,却仍旧像是刚握起长矛那样精力充足,连呼吸都显得相当平稳。
“到此为止吧,今日我尽兴了。”催城说道。
“还没有结束!”
“如果我猜得没错,袭音准备了酒菜给你接风,有人在在等你回去。”催城收起长矛,侧身而立,“而我也要去赴一个约,她在日暮时分等我。”
“袭音……”惑心突然怔了一下,倒退了几步,脚步有些踉跄,他用长剑支撑着疲惫的身躯,“你认识袭音,你就是那个……预言中的帝星,陆梵舟。”
惑心遥望着玄甲将士远去的身影,双目中血意弥漫,他忽然觉得睡意昏沉。
“惑心,你不能在这里睡去!惑心!”薛亮扶住了倒在自己怀里的领主,然而惑心却像是昏睡过去一般毫无回应。
他不得不将惑心放到了马车上,亲自驾驶车架离开战场,往苍狼城而去。
出征数千人,眼下不过剩下百余人。北荒一夜雪,衣袍如同冰雕,返回的路程变得艰难起来。
晌午时分,薛亮与将士们一道在荒原上歇息,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晃晃悠悠地骑着马踱过化雪的湿软草地,在队伍间停驻了下来。
“前面的是何人?”
薛亮闻声扭头,瞥见了那位坐在马背上的少女。
“是路过此地的战士。”薛亮应道,“我的兄弟因为战斗劳累而昏了过去,现在我们正要回城。”
“让我看看。”少女微微点头,她的双目仿佛定格在了惑心的身上,良久,才回过神来,目光转向薛亮,“我想他大概太累了,很快就会醒过来了,你应该给他准备一些水,前面不远处有个看守谷仓的老人,你只要向他说明是一个叫素墨的星象师派你来的,他会给你一壶水。”
“谢过夫人。”薛亮有些手足无措,少女的柔意与慈心使他心软。
刘灼的目光中浮起迷惑而惊讶的光亮,他喃喃道,“是林霜倚……袭音一直和苍狼领主说,掌管春秋毫的大祭司是素墨,素墨就是林霜倚……”
“倒不如说,林霜倚就是素墨。”袭律应道,“这位大星象师知晓上下五千年,旁人却看不透她的想法。没有人知道她离开晨曦之境后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和其他几位祭司一道去了落星阁,有人说她留在了白虎城,还有人说,她在催城死后去往北山寻求瑶池甘露。”
“陆梵舟就是催城。”
“不错,一个原本已经随着西沙阙一道陷落在黄沙间的亡魂,如今却突然出现在了现实之中。”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素墨找到了瑶池甘露,根据紫微星社对云阳山简牍的解读来看,这种东西具有长生之力。”
“长生之力?四件圣器?”袭律冷笑一声,“那是赤松子骗江都王刘非的,刘非从萧流处得到了催城矛,文人趁机作赋,歌颂长生。”
“刘非就是那个汉王……”刘灼拧起了眉毛,“陆梵舟一定早就知道,他知道得实在太多了,他竟然能保持沉默至今。”
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他所见到的那个态度嚣张恶劣的“催城”,实则是简牍上所记述的汉江都王刘非的化身,而陆梵舟才是真正的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