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那女孩站起身倒退了两步,“惑心!你不要太过分了!枉你被称为北荒境内的呼韩邪,真是荒唐之人!”
漂浮在半空中的刘灼有些震惊,觉得那女孩似乎在骂自己,这口吻实在是与袭小夏太过相似,以至于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然而谁也没有打破那份沉默。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惑心突然开口道。
“袭音,这么叫我就可以了。”
“袭音……”惑心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着甜甜的葡萄酒,继而抬头道,“呼韩邪这个名号,已经传出北荒了吗?他们大概连苍狼领主这号人物都不知道吧,你究竟是怎么知道?”
这回轮到女孩沉默了。
“你认识我?”
“不……”
再说下去就要露怯了,女孩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似乎想快点逃走……
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鸦发出了刺耳的叫声,苍狼领主微微皱起双眉,目光自女孩的脸颊上收回。
“今晚姑且和我一起睡吧,能够睡到床上的好日子可不多了,你该知足了。”
女孩抬起眼,发现说这话的人似乎表现得很平静,目光中竟有几分深邃之意,那眼神像是苍狼北境千年不化的冰原。
这位领主的好脾气令袭音感到咋舌,在腹中酝酿的那些回击的话语似乎也完全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她只能闭起嘴沉默着同苍狼领主一道走回帐中。
“等我回到苍狼城,你再替我治疗。在治好我之前,不许把我骑马摔下来的事情说出去。”惑心扶着拐杖,慢慢地坐到了铺着柔软狐皮的榻上。
女孩眼中闪过精明的光,笑道,“我觉得骑马撞到树上这种奇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快喝药吧,领主。”
惑心发出了一声自嘲的冷笑,接过了女孩递来的银碗,将冒着热气的汤药喝了下去。
画面一转,刘灼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走廊上那抹艳丽的红色便闯入了眼中。
苍狼领主大约并不经常住在苍狼城的宫中,女孩环视着满屋的灰尘,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在何处落脚。房间里到处都散发着凌冽的寒意,看起来丝毫没有生者的气息,反倒像是冰冷的地窖。
袭音双指一捻,一攒微弱的赤色流光突然在他的指尖亮起,她将房间内的烛台点燃,然后躺倒在了石床上。
以上帝视角目睹这一切的刘灼迟迟未能回过神来,一种诡异但又熟悉的感觉掠上心头,让他觉得震惊,“袭小夏会使用星象之力?这流光……为什么看起来像是……”
“这是袭音,不是袭小夏。”冷燮冷声提醒道。
刘灼表现得有些失意,眼中光芒暗去,双眉微蹙,像是抹不开的皱纸,他陷入了沉默。
“你不常住这儿?”
女孩撩动窗边的轻纱,食指从窗台上抹过,轻捻了一下指尖的灰尘。
“当然了,我一般待在银寂岭,穆瞬的住处。”
“哦……那个来自异世界的家伙,就是他阻碍了催城的矛锋所指……”袭音脱口而出,匆忙间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惑心以奇异地眼光看了他一眼,“穆对我来说很重要,就算是你的君主也比不上。”
“我的君主?懿容君不是我的君主,我不需要侍奉谁。”女孩的脸上绽放出光彩,捻起瓶中枯萎的花枝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显得自信而娇俏。
冷燮在一旁道,“我向闻慈心询问过,这座神枢所处的时间节点,刚好是暗星社第三批考察人员到来的时间,穆瞬出现在这里,印证了我的一个推测,那批考察人员并没有完全销声匿迹,或许他们只是不想让人找到而已。”
“袭音提到了催城?”刘灼环抱起双手,眼中闪过疑色,“陆梵舟那家伙,该不会真的是……多重人格吧?”
冷燮对刘灼的冷笑话毫无反应,刘灼便丧失了挑逗的兴致,却仍旧心有不甘地瞥了一眼半空中扇动着翅膀的青鹰。
惑心轻抚着女孩的发梢,指间缠绕起一缕暗红色发丝,勾起嘴角道,“我的俘虏很特别,和我遇到的那些粗暴的晨曦之民不一样。”
“你只在战场上接触到晨曦之民,他们都是战争之子。”女孩倚在窗边,注视着城外升起的炊烟,目光中映着天际夺目的红色霞光,“就算是催城,也不过是懿容君手下杀戮的兵器。待在银色的月轮之城,没有一件事是让人高兴的,所以我离开了那里,和我的同伴分别了。”
“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可为之事与不可为之事,取人性命却是最不容易的事。”苍狼领主凭栏而立,一手端着琉璃杯盏,美酒琼浆映得他的脸颊有些发红。
“你不想向懿容君开战?”
“但我的身后是北荒的子民,我不得不面对战争,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向着北山的方向倒下,那就让苍狼分食我的骨肉。”
袭音微微一笑,“等什么时候你不想要你的俘虏了,记得提前说起一声。”
“等战争结束了,我会放鸟儿归林的,让穆瞬带你离开这儿。到那时候,荒原大概也会成为一片焦土,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苍狼城主将怀中的女孩搂紧了些,双目望向天际斜阳。
袭音抬眼望向惑心,用手指轻柔地勾绕着苍狼城主编织起来的发辫,她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惑心将自己的袍子解了下来,袭音将它铺在地上当做毯子,然后睡在他的脚边。她本可以不用入睡,大星象师诸如素墨,往往连续十余日观测星象,茶饭不思。但自从离开晨曦之境后,日落而息对于她来说似乎成为了一件十分美妙的事,这使得她所见到的风景成为“人间”。
女孩侧躺在地上,双目注视着石床上巍然不动的苍狼城主,她的思绪突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苍狼城的月色照着无眠之人,一夜无声。
“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个捕鱼的老人。”刘灼对冷燮道,“他曾经也梦到过雄狮,但英雄末路,日暮归途,饥饿的海鸥和循着血腥味而来的鲨鱼往往更早知道。”
冷燮叹息了一声,“这世上最为悲痛的,莫过于那些已经发生的、无法挽回的事件在眼前重演。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苍狼城陷落了。”
“继续看下去吧,我想知道袭音的去向。”刘灼沉声道,他的手指轻动了一下,似是想要伸手去触碰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幻象。
“吞鲸和鹊桥不同,你现在只能够用眼睛去观察,而不能触碰,也无法改变它的走向,你并非真正进入了这个世界。”冷燮说道。
“我知道,即便通过鹊桥回到了过去,我也不会轻易改变历史的。”刘灼应道,“这就是我与暗星社的那些激进派的区分所在吧。”
冷燮沉默了一阵,继而道,“我原本以为你会更在意苍狼领主的结局,你的眼里只有那个女孩吗?”
刘灼抿起唇,眼中饱含诉求,却并未多话。
转瞬间,眼前又是另一幅景象。
“附近的水井在哪儿?”袭音拎着水桶走上石阶,向站在瞭望台上的苍狼城主询问。
晨曦的霞光拂过河流与城堡,在涤荡的波涛间留下一串跃动的白色珍珠,为城堡戴上了金色的王冠,终年积雪的山尖闪烁金芒,如匕首出鞘的一刹。
她忽然注意到惑心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处庭院,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那名少妇似乎正作在院中树下缝纫衣物。惑心看着他的眼神如水般温润,那是女孩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温和神色。
“那是谁?”袭音觉得惑心多半对那名女性有些好感。
“我的生母,她来自中原。”
“哦……是位漂亮的女性。”袭音硬生生地接道,她猜错了。
居然不是暗恋的情人之类的吗……这令她感到诧异。
“对了,水井在哪里?你的卧房该打扫了。”
“会有仆人来打扫的,还是说你想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可以和我的内务大臣去说。”
“难道除了仆役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女孩歪着头反问道。
惑心被呛得哑口无言,顿了片刻,对女孩招了招手,“跟我来。”
他直接从瞭望台上跳了出去,跨上了另一处房顶。袭音照着做了,这对大星象师来说轻而易举,她很快便追上了惑心的步伐。
惑心似是有意和她比较高下,总是在她接近的瞬间再度和她拉开距离。袭音自知论速度抵不过这位以迅雷般神速而闻名的北荒之境战士,便干脆放弃了超越他的念头。苍狼领主似乎对袭音这种自知之明很受用,片刻之后,两人终于攀上了苍狼城的最高点。
“站在上面的人是谁!快给我下来!会遭雷劈的!”地面上突然传来叫唤声。
袭音朝下看了一眼,那是一位穿着白色长袍、手执权杖的长胡须老者,旁人总是叫他缘镜大师。在以往的朝会上,这位谋臣向苍狼领主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毫无疑问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同样也是一位大星象师。
“要召唤雷电的话就尽管来吧!”惑心朝着下面大喊,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亮,“你的那点把戏早就已经被我看穿了!”
真是个顽劣的家伙啊……这家伙说到底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袭音心下道。然而不论如何,眼下自己已经跟着他一道做出了这些愚蠢的举动。
那位大星象师自然不敢引雷攻击苍狼领主,只能气急败坏地敲了敲权杖,怒斥着惑心,摇着头走开了。
“老爷子一定是去和我母亲告状了……”惑心脸上带着不悦的情绪,微微翘起了嘴唇。
“你是在说刚才那位大星象师?”
“是啊,缘镜是个非常顽固的老头子。”惑心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撇了下嘴道,“他看我不顺眼,总是来找我的麻烦。”
袭音似乎觉得眼前的家伙有些可爱,便低头笑了笑,“长者总是会严厉地苛责后辈,以此来勉励他们上进,等你习惯了他的脾气就好了,也许以后你也会变成像他那样啰嗦又惹人讨厌的老头子。”
“不,不会。”惑心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平静,“曾经有一位大星象师预言我会英年早逝。所以我不会活到他那个年纪,也不会变成他那样的人。”
袭音突然觉得有些悲恸,他无法看透惑心脸上的神色,也望不到他眼中的光辉。如果自己是同这位苍狼领主一道生活的伙伴,也许此刻的心境会有所不同……要是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要是自己早一点认识这家伙,也许会祈祷他活得久一点,他宁愿惑心没有举起兵刃,没有经历那些充满血腥的艰难岁月。可若是这样的话,自己大概也不会在与敌我争锋的战场上遇见这位被称为呼韩邪的苍狼领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