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冒昧打听一下,像刚才那伙计,在你这儿每天挣多少工钱?”
“哼,什么伙计?他不过是我养的狗,狗要什么工钱。”那男子将脸一横,双颊上的皮肉便抖动了两下,眉毛也飞扬了起来。
素墨示意他不必再多说,“既然如此,就让这少年跟我走吧。”
那店家斜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咧嘴笑道,“这一次你打算开什么价?”
“还要开价?”素墨怔了一下,遂问道,“您觉得多少合适?”
“少说也得十枚金币,这小子力气大得很,能干很多活,你叫他往西,他绝不往东,你买去吃不了亏。”店家得意洋洋地说道,和先前那咒骂的嘴脸相比,像是换了副面孔。
女孩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这笑容迷惑住了那男子,他有些猜不透女孩在想什么,过了半晌,他伸出手指比了个数,“那就这个价,不能再低了。”
少年的身影自女孩身后闪现,那身影遮蔽了墙角的一缕月光,如灵巧的野猫般扑上前去,拔拳砸在了男子的门面上,这一拳落下去,确实如同猛虎扑杀般的压迫与打击。
那男子竟仰面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少女不由得上前细看了一番,待确定那男子还有鼻息后,才松了口气。
方才那一拳,让她觉得那店家大约没有说谎,甚至可能低估了这少年的身手。然而这少年若真有本事,又为何要委身于这小小的旅店内做活呢?这让素墨感到费解。
这世上困扰她的事不多,人情世故却是最为扰人的一件。
“只值五个金币吗?哼……”少年冷笑了一声。
素墨注视着那少年,心中暗自升起一股欣喜而好奇的情感来,透过那少年的双眼,她看不到任何景象。对于一个预言师来说,未知的往往比已知的更让人惊喜,她喜欢少年眼中的不确定性。
“你的价值,当然不是十个金币,也不是五个。”素墨笑道,“为什么要用金币这俗物来衡量价值呢?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都应该好好被珍惜,这是我所学到的普世的真理。”
似是觉得女孩的谈吐不俗,却又非常人所能理解之辞,少年选择了另起话题,“你救了我,我却不能感激你。”
“为何?”短短的一会儿工夫,素墨已经遇上了不少费解之事,这愈发激起她强烈的求知欲。
“我丢了饭碗。”少年抬起眼,用带着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女孩。
“我明白了,活着最重要的是吃饱饭,对吧?”女孩眯起眼笑了起来,转身走出小巷,并示意那男孩跟上,“对于你来说,生命的价值便是这些吗?”
少年觉得女孩的话实在太过玄妙,对方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说出口的话却不似少年心性,像是经历过许多风霜,勘破了许多红尘琐事。
“倘若明天便是末日,今天你还会思索吃饭睡觉的事吗?如果是我的话,只怕会睡不着觉。”少女轻轻蹙眉感慨道。
“那样的事,就交给大祭司去担忧吧。”
少年环顾四周,街巷上并无人烟,近来乱象四起,苍摩在月轮城的巡逻安排上增添了人手,入了夜,百姓便不被允许上街了。
他打量着那女孩,不禁有些好奇对方的身份。
“我就是啊。”
女孩回眸一笑,目光中带着狡黠而明媚的笑意。
少年将视线移到了别处,他并不觉得惊奇,在这月轮城里,屋檐上掉下一片瓦便能砸死一名大星象师。
他只是感慨女孩是如此年轻而充满朝气,他仿佛与女孩不属于一个世界。
当他远远地眺望云端的飞鸟时,那种隐秘的渴望时而浮现,现在,那飞鸟却好像落到了他的面前。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月轮城的素墨!少年,要不要一起和我去见证历史?”素墨这么说着,好像是觉得自己太过自信了,便“哈哈”笑了起来,声音相当具有穿透力。
少年听闻过不少关于大祭司的传说,却还是未能预料到眼前的光景,素墨的表现让他始料未及。他这半生里做过许多决定,大多率性而为。但面对女孩大笑着说出口的话语,他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这天下大局之中,会有属于我的一隅吗?”少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夜色深沉,通往王庭的道路幽邃而漫长。
素墨时而觉得,这样长的甬道,行走之人宛若茫茫大洋中的一艘孤帆,只身独行,迷失了方向。
望不到边界的大洋尽头,忽然亮起了豆大的灯火。
素墨嘴角上浮,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走上前道,“苍摩,你是在等我吗?”
“难不成是在等哪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
素墨眼珠一转,古灵精怪地笑道,“小野猫?噢……你说的小野猫可没有,倒是有这么个无家可归的小孩,苍摩,你的月轮护卫军麾下还缺人吗?给他谋个差事吧?”
身着玄袍的大祭司摇了摇头,打量着少年的眼中多了几分警惕之色,“没有登记户籍的流民,我不收。”
素墨眨了下眼睛,回过头来询问道,“少年,你家在何处?家中可有长辈?父母姓甚名谁?”
“陆梵舟,我是……”少年简短有力的话语忽然中断了,他思索片刻,继而道,“我师父说,只要来到西沙阙,就能找到我父母,所以我来了。”
苍摩的嘴角轻抬了一下,反负起双手,未多言语。
“这么说来,你父母多半是西沙阙的人,可这西沙阙如此之大,你是如何寻到月轮城来的?”
“茫茫西沙,想要寻我父母自然不容易,但若我扬名天下,父母自会知晓。”
三人缓缓前行,灯笼中的烛火轻晃了一下,火势渐渐微弱,苍摩抬手划下星象符号,攒动的火苗便再度亮起。
“冒昧问一句,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素墨摸着下颌道。
“是我父亲。”
“在日暮原夜鹿一族的传说里,古时有一位僧侣,乘舟过海而来,夜鹿先祖梦见此僧侣而受孕怀胎,这便有了夜鹿一族。”苍摩解释道。
陆梵舟陷入了沉默之中。
“哎呀,要见到一个活着的夜鹿族人可不容易,这世上能让我参不透的人,恐怕也只有夜鹿一族了。”素墨笑眯眯地说着,晃了晃脑袋,对陆梵舟道,“眼下北荒与西沙局势紧张,你还是不要说自己来自北荒为好。”
陆梵舟抿了下唇,心道自己本就没打算细说实情。
素墨忽然捏了把他的脸颊,这让他措手不及,“看你这长相,倒是不像北荒族人啊,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陆梵舟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犹豫着说道,“半年前,在玉门镇的一个小村子里……”
素墨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眸光忽而亮了起来,晃着陆梵舟的肩膀叫道,“是你!那时候是你救了我!”
陆梵舟心道,原来女孩还未忘记他,这让他觉得暖心了不少。
不知不觉间,已是斜月西沉,苍摩放缓了脚步,对身边的女孩道,“我去值守的营房里看看,夜深了,你尽早回去歇息吧。这捡来的小野猫,就由你负责安置吧。”
女孩对着苍摩挥了下手,接着牵起陆梵舟的手,飞快地穿过长廊,转入了一处阁楼内。
“跟我来。”
女孩一进入阁楼,便飞快地扎进了书堆间。陆梵舟在书架旁静立了一会儿,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这座藏书阁楼,若说是世界上最大的书籍宝库也不为过。足有四五人高的书架上陈列着文字各异的典籍,须得登上木梯才能取出陈列于高处的册子。
素墨从书架后方钻出了半个脑袋,偷眼打量陆梵舟,接着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
“我看不懂。”陆梵舟如实回复道,“大多是中原的文字。”
“没关系没关系,那这个呢?”素墨举起了手中那本兽皮封面的古卷。
陆梵舟接过古卷,将它摊开来,铺在茶几上。
“这不是文字,这是符号。”陆梵舟轻抚着古卷上的刻画痕迹,沉声道,“北荒没有文字,但是在早些时候,北荒的大星象师会用符号在纪录星象之力,我在师父那里见过这种符号,现在北荒几乎已经没有人能够读懂这些符号了。”
“是啊,这是已经失传的北荒秘术。”素墨对着陆梵舟笑了一下,显得十分愉悦而骄傲,“我的工作,便是让那些消失的瑰宝重现于世!”
陆梵舟端详着那些符号,用指尖去触碰,末了抬起头对素墨道,“这些符号所记录的是星魔体的秘密,北荒大陆上早些时候便已经出现了星魔体,并且他们能够和那些异变的怪物和谐相处,换句话说,他们能够驯化凶兽。”
“你能看懂吗?”素墨不禁有些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符号,它们好像会和我说话。”陆梵舟抬了一下眉。
素墨顿首轻笑,暗道看来是自己捡到宝了。在触及到这些符号时,陆梵舟的目光变得和先前不同了,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小书童,这些符号就留给你慢慢解读吧,但不是现在。”素墨轻抚了一下陆梵舟的脑袋,揪了一把他的小马尾辫,“天快要亮了,该休息了,明早我们再来藏书阁。”
陆梵舟摸了摸鼻子,双目依旧未离开古卷,也没有意识到素墨的脸颊已经凑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根本不在意这个显得过分亲密的距离。
“我已经解读出来了。”陆梵舟抬起眼,看向素墨,问了一个让她始料未及的问题。
“倘若知晓北荒部族最大的秘密,你会将它公之于众吗?”
“为了后世人,我会将它记录下来,用中原文字和西沙阙文字。”素墨应道。
陆梵舟的脸上掠过犹豫之色,素墨便带着求知的眼神询问道,“难道说,你希望我保守秘密吗?”
“我希望你永远不曾知晓,这关乎荒原上所有人的生死。”陆梵舟一字一句道。
“探究未知的事物,领略这世间的奥妙,便是我此生的追求。”
素墨说罢,认真地凝望着陆梵舟,她心道,陆梵舟乃是她用颉鬼之术也看不透的人,便也算是未知之一。可是,陆梵舟给他带来的诱惑却好像和那些古籍符号的吸引力有所不同。
她说不出差异所在,但直觉告诉她,陆梵舟的一生,将是一本值得她细细去读的书。
“就像你想要扬名天下,好让你的父母知晓一样,若我无法解开这苍穹下的秘密,此生便是虚度。”素墨的语气平淡,双目中却带着无限的渴求,“虽说我的寿数比常人要长些,但越是长久,便越是能够体会到光阴似箭,有许多事物,不等我去察觉,便已经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陆梵舟对此表示认同,看向少女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温和之意。虽然追求不同,但他觉得,即便是初次相交,这女孩说不定是最容易理解他的人。
案上灯火葳蕤,灯芯发出一声“哔啵”轻响,光芒随之消失。
陆梵舟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黑暗,窗外的月光渐渐亮了起来,轻柔地抚摸着静躺在书架上的古籍。在一片静谧的昏暗之中,他忽然感觉到有人贴近了自己,一双闪烁着微光的眸子正贴着自己的脸颊。
“我方才就想说,你的手很好看,还有眼睛,鼻子也是。”素墨说罢,兀自笑了起来,并不显得拘谨羞涩,似乎是真心诚意为美好事物而发出赞叹。
在那瞬间,有无数个念头闪过陆梵舟的脑海。在他的前半生里,曾有无数过客,相聚时擦肩而过,离散时若流星凋零,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没有人在意他的冷暖,更没有人像这样认真地注视着他,眼中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