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外婆的声音:“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全都是祝福的话,有多少新人被这些祝福的话感动?可听在月娘耳朵里却字字扎心。
梳完头发,天兰又为月娘前额两端的头发结上发穗,用红白丝带结成穗,结穗时如果遇上发穗卷起的情况,则被视为新娘并非完璧之身。此礼被称为剪发礼,名为Berandam。
月娘像一具木偶,耳边外婆说的话她也听不清楚了。
“月娘,Mama跟你说过的,女人,生来就是贱命,任人摆布,任人践踏。你Nya Nya不认命,所以她跑了。你跟Nya Nya一样,也不认命。”
“你出嫁后,是福是祸都要自己承受。Mama是个没用的人,什么都帮不了你,但是……我要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走出这个家门。”
天兰想用平整的发穗告诉世人,她的月娘纯洁无瑕,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认命,隐忍,是刻入天兰骨子里的东西。
如果不隐忍会怎样?身为下人,随时都可以被打死,大不了一张破草席裹了扔到乱葬岗去。
如果不认命会怎样?身为女人,在那个破旧又封闭的年代,走到哪儿都难逃被玷污、被侮辱、被轻视的下场。
在黄家的日子不好过,即便身为二太太她也从来没挺直腰板过。可是,只要能活着,她都可以忍。与其在外面遭遇无尽的凌辱和折磨,不如就留在蓝屋。至少,猪狗不如的黄元在看腻她之后不会再骚扰她,至少有口热饭吃,有条活路。
菊香当年不认命,逃了出去。天兰日日夜夜都怕,怕她出事,怕她遇人不淑,就连做梦都全是关于菊香的噩梦,早上醒来,满床满身的汗。
菊香那么年轻就没了,从此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恍惚了,疯了。
她现在又开始怕了,怕月娘不认命,走菊香的老路。
天兰从没有遇见过爱情,所以她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也不明白月娘当年说宁可跟喜欢的人过一年,也不肯跟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是什么意思。她们那代人,从一出生就面临各种灾祸,也许亲眼看见兄弟姐妹被当货物买卖,看见家人被饿死,看见身边的妈姐被凌辱被打死……
她不知道他们年轻人说的美好是什么,她只想要他们都活着,她想要月娘也活着……
夜深了,偏厅的灯还亮着,金城在算账,算盘慢慢拨下去,他的眉头也慢慢越锁越紧。
黄家入不敷出,本以为可以凭借玉珠嫁入陈家一事乘一乘陈家东风,多揽点赚钱生意来做。可惜,玉珠的婚事遇了阻碍,还闹得心烦意乱。账目清算下来,发现天宝那小子挥霍无度,让本就举步维艰的黄家更吃紧了。
秀娟陪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一杯杯红酒入口,面颊飘飞红云的她看上去更迷人了。当她看到金城拨弄算盘的手越来越心不在焉时,微微一笑,含了一口酒在嘴里,火红的唇凑向金城。金城的脸顿时比秀娟的脸还红,心猿意马间,他微微俯身去迎接秀娟的魅惑……
门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金城吓得赶紧恢复正襟危坐的样子。
是天宝带着罗伯张进来了,罗伯张一进门就目光灼灼地盯着微带醉意的秀娟,在天宝做介绍时,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秀娟的身上挪动。
天宝对金城请示“:dia,外头在下大雨,Robert回不了新加坡,我请他在我们家住一晚,顺便谈谈生意。”
金城当然知道天宝和罗伯张在一起鬼混很久了,却从没谈成过什么生意,今晚自然也是饮酒作乐,没有生意可谈。但他不敢得罪查理张,不仅要让罗伯张留宿还要叮嘱天宝拿出他珍藏的白兰地款待罗伯张。
一场雨把蓝屋洗了一遍,后院的蝶豆花树树叶在昏黄的光里透着微微寒意,雨珠在叶片的中间滚成一粒晶莹剔透的样子,垂垂落下,在光的反射下释放出一道耀眼的光芒,随着一声空灵落响,剔透的玉珠滚入污泥之中不见了踪影。
月娘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一遍遍地回忆着过往,最后疲惫得什么也想不了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是谁来了?
她趴在门上,透过狭窄的缝隙看了出去,却看到一双陌生的男人的眼睛,吓得月娘连连后退。
屋内暖灯的光芒笼罩着一身雪白的月娘,让她如仙子降世般纯洁美好,头上发穗让她略施粉黛的脸多了几分俗世的明媚。
门口外的人看傻了眼,情不自禁地赞叹了句:“好美……”
寂静的夜里响起脚步声,站在门口的罗伯张低头见木门上挂着厚重的锁,只能先离开。转身与走来的妈姐金花打了个照面,金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扒拉碗里的饭。
罗伯张回到房间后向天宝打听起被关在木屋里的女人,罗伯张想让天宝开个价把那女人卖给他,天宝说清月娘和刘一刀结婚的事便急不可耐地向罗伯张询问米糖代理权的事。罗伯张的心思全在木屋里的月娘身上,眼里贼光闪烁,暗暗动了心思。
入夜后,玉珠还留在秀凤的房间不肯走。秀凤以为女儿是因为心里委屈难过才会不愿意回自己房间,也不撵她,任她在房间里坐着。困意袭来,秀凤便先睡了。
其实玉珠不肯离开,是因为她在母亲带人去给月娘行上头礼时就看到了钥匙,就放在母亲的侧腰小兜里。
夜深了,天地昏暗,蓝屋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吧?玉珠见母亲睡得很沉,便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拿钥匙。
没想到居然出乎意料地顺利!
得到钥匙的玉珠一路疾走,她隐隐闻到一股酒意,大概是天宝哥又邀了狐朋狗友来家里喝酒。
一道惊雷惊天而响,玉珠吓得浑身一颤。刚参加完派对回家的珍珠本睡意绵绵,被这一声惊雷吓得睡意全无。就在惊雷落下的那一刻,她看见天井后的墙边站着个人,雷电将他的侧脸照得清清楚楚,是罗伯张,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
玉珠找到月娘所在的房间时,金花正瑟缩在房外角落,已经沉沉睡去,隐隐可以听见均匀的打呼声。
玉珠小心拿起铁锁,把钥匙轻轻插入插孔里,轻轻转动。咔嚓一声细响,锁开了。玉珠推门进去,对向她走来的月娘招手,用极低的声音催她:“你快走!”
“陈锡哥在火车站等你,他要带你去英国,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带你回家。到时候一切都成定居了,大家就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接受你们在一起的事实了。”
“月娘姐,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如果有一天他的选择是你,你千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跟他追寻幸福去吧!”
月娘想走,可她又怕一走了之后把无尽的麻烦丢给玉珠。
玉珠一边推她走一边劝道:“你还担心什么?我顶多挨一顿骂,还能把我怎么样?”
如果月娘不走,毁掉的将是一生的幸福!
月娘凝望着微光里的玉珠,想记住她的样子,怕余生再也没有办法遇见。
月娘拔下头上的发穗,将其狠狠地丢在地上,决绝地转身,泪在冷风里如晶莹的水滴滚入浊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