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菊香还是放他们二人走了,因为秀娟一再承诺以后将不再出口伤她。
这又算什么条件呢?得卑微成什么样子的人才会在意?但菊香就是接受了。
秀娟很疑惑,菊香不是又聋又哑听不见也说不出吗?怎么知道她骂了些什么?金城告诉她,菊香会唇语,单看嘴唇的开合就能读出所说的内容。
菊香本是为了亲近这个世界才暗下苦工学会的能力,在秀娟眼里变得极为可疑,仿佛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才故意学这本事。她哪里会理解,在黄家人看来卑微到尘埃里的菊香,只是为了独得一份清静才没有故意显摆自己会唇语的事。
也许,在黄家人看来,菊香就该在尘埃中卑微地跪着过完一生,如果她想体面地站起来,便是忤逆和居心不良。这是黄家人的看法,她从不理会,也不多想,只做自己手上的事,只想自己关心的事。
最近就有一件菊香关心的事要发生——黄家要开“长桌宴”。“长桌宴”对峇峇家庭来说非常隆重,只有招呼贵客的时候才会启用。做菜的厨子也绝不是自家下人就能充当的,得专门花大心思、大价钱从外面请名号响亮的大厨来做。
有大厨来,就意味着菊香可以趁机多学两道味道正宗的娘惹菜。
做菜这种事看上去简单好学,让佐料与食材碰个面,开火上锅弄熟就行。实际上大有学问,火候怎么变化,食材怎么选择,辅料怎么搭配,样样都得花深功夫学。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两道菜,不同功底的人做出来是完全不同的味道。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算弄明白一道菜的烹饪技巧,而有些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要领。
菊香对长桌宴充满了期待,全心沉浸在备料中,至于秀娟和金城的事她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
午后,大雨迟迟不来,天气闷热得厉害。脾气暴躁的黄家大姑受不住,见贴身伺候的阿桃忘了带槟榔盒,哪管是不是自己亲口嘱咐她不用带的,一甩藤条就招呼了过去。阿桃咬着牙忍却还是忍不住,只能哇哇痛叫。
正在备料的菊香听到动静匆匆跑去看阿桃,见她被打得可怜,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她,为她求情,黄大姑念在菊香好歹也算黄家骨肉的份上停了手。
黄大姑的脾气全家上下谁不清楚?虽说不至于把人打死,但也没几个下人在她手上做过长活儿。出来伺候人的,都是些熬命吃苦的人,若是受得住,也没人会请辞,由此可见黄大姑的厉害。但阿桃不能辞,她靠借的钱过关谋营生,如果断了收入,全家老小都得饿死。所以,别人不能吃的苦她吃,别人不能遭的罪她都受着。即便如此,黄大姑还是说她又懒又笨,要把她撵出去。
黄大姑铁了心要撵人,阿桃只好跪在天兰跟前哀求天兰收留,她不能没有收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家人饿死。
菊香也帮着阿桃求情,天兰却不敢应。她人微言轻,自身尚且难保,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又哪帮得上阿桃?
可她最后还是耐不住菊香与阿桃软磨硬泡,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就是不知道一盘风味绝佳的娘惹咖椰糯米糕能不能成事。
黄大姑正闷热得不痛快,看到天兰端来的娘惹椰丝糯米糕欣喜不已。她吃了大半辈子娘惹糕,单是看看成色、闻闻味道就知道面前的娘惹糕好不好吃。天兰端来的绝对称得上是娘惹糕中的极品。放入口中,冰凉香糯,回味无穷。
坐一旁的大太太压着厌恶委婉催促天兰退下,天兰却硬着头皮不肯走。在大太太不耐烦的冷问下,天兰才怯怯地开口说出难处。她没提阿桃,只说自帮厨李姐走了后,厨房就不够人手。黄大姑吃得高兴,爽快提议让阿桃留下在黄家厨房帮忙。
天兰的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就算黄大姑要罚去阿桃三十块钱,她也开开心心地应了。
三十块不是个小数目,阿桃的钱又都寄回老家接济一家老小了,根本拿不出来,菊香便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全部大钞塞给阿桃交罚款。阿桃推脱不过,接受了菊香的善意,自此以后,她便视菊香和天兰为生死至亲,拼了命地想偿还这份恩情。菊香在为“长桌宴”的事费心,她就忙前忙后帮衬着。只是,阿桃没做过厨房的活儿,手拙,在菊香手下乖巧听话的香料到了她的摏罐里蹦跳得特别欢实,要是被主子撞见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打。好在有菊香耐心教她技巧,才总算把它们给驯服。
“长桌宴”开宴前一个小时左右,黄家便逐渐迎来贵客,他们都是黄元在生意场上的贵人,需小心侍奉,唯恐有纰漏。黄元专程从海南请来大厨,又让帮厨妥当的菊香打下手,还小心地交代天兰,如此才算安心。
海南的大厨一进厨房,菊香便热心地上前打下手,大到海鲜山珍小到油盐酱醋都弄得妥妥帖帖,让大厨十分喜欢。
其实,当大厨听说菊香是小姐身份时有些不大愿意使唤她。他一生做过多少道菜就看过多少人,千金小姐各个都说爱美食想学两手却多是客套的话,真到了厨房不是怕弄脏了身上就是嫌这嫌那。
大厨的名声都是一盘菜一盘糕点地做出来的,哪有闲工夫跟千金小姐耗?索性出了一题考她,要她把豆腐切成头发般的细丝。谁料菊香还真做到了,切好的豆腐一入水,轻轻晃荡几下,顿时丝丝分明,确实跟头发丝一样细长,可见平时没少下功夫。
菊香一心求学,态度又十分诚恳,大厨便点了头让她做帮厨。
大厨是个耿直人,既然点了头就认真教,一招一式都说得详细。菊香聪慧伶俐又有基础,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倒让大厨吃惊不小。
很快,厨房被塞来一位少女学厨,正是黄大姑的女儿秀凤,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
黄大姑把她带来是因为她刚和弟弟黄元在家族祠堂为秀凤定了亲事,男方是金城。两筊落下,一阴一阳,为“圣筊”,寓为祖先赞同这门亲事。
菊香怎么也没想到和金城定亲的会是秀娟的姐姐秀凤,更没有想到亲事定下后秀娟会主动找上她,姐姐长姐姐短地亲热寒暄,还把一个贵重的金镯子套到了菊香的手上。
秀娟是为了和金城的事来求她的,不过不是求她闭口不谈,而是求她把这件事戳穿,好打破秀凤和金城的婚事,从而让自己顺利嫁给金城。
在来找菊香之前,秀娟找过金城,他是个软骨头,怕挨打挨骂,就算心里不愿娶秀凤也不肯找父母说清楚。无奈之下,秀娟只好来找菊香,如实说出两人已有肌肤之亲的事实,峇峇家庭把女人的贞洁看得很重,如果金城不娶她,无法想象她将来的日子会如何。
秀娟也不管菊香答不答应,把镯子一塞,如同恩典般微微一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