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陈家人并未在约定的时间抵达黄宅,把黄元和大太太急出了一身冷汗,菊香也着急得没有注意到客人中有当初在街上为她解围帮她洗脸的摄像先生山本洋介。
黄元担心的是生意,太太着急的是美玉的婚事,菊香在意的是满桌子的娘惹菜,过了时间就不好吃了,就算回锅热一趟也失了味道,大厨的诚心用意就付诸东流了。
好在,稍作等待后陈家人就热热闹闹地进门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陈老太太,在一众后辈的簇拥下款款而至,活脱脱一位老佛爷大驾光临。黄家老小快步上前迎接,黄大姑和大太太见了陈老太更是激动地上前贺喜。原来陈家刚添了一位曾孙,出生当日孩子他爸跟洋人签了份开采锡矿的合同,因此得名陈锡。
锡矿生意投资大,当是陈家最主要的产业和精力所在,将孩子取名陈锡,得见家中老小对这位幼子的宠爱。
陈老太太被请往“长桌宴”的正位,然而,她刚走到桌旁,脸就垮了下来。
桌上,一位中年男人吞云吐雾,一身西装,一脸油头,尽显痞商之气。此人名为查理张,在华人圈里名气不小。他本是土生华人的后裔,却连祖先也不肯拜祭,里里外外都严格按照西方标准来,美其名为西化。陈老太太是位传统的娘惹,对查理张不认祖宗的行为深为不齿,更别说同桌吃饭了。
“早知道他要来,我就不来了。”陈老太太冷着脸不肯入座。
山本洋介也早认出了查理张,刚进门的时候,黄元介绍两人认识,山本洋介拒绝了查理张的握手礼。
昨天,山本洋介在酒店入住时,查理张正好住隔壁。白天偶然看到一位媒婆带了个黄花小女娃进了查理张的房间,晚上就听到小女娃悲惨的痛叫声和求饶声。
山本洋介是个恪守礼貌的人,别人的事不愿随便插手,加上反日声音越来越多,很多人因为他的国籍而对他出言不逊甚至动用拳脚,他孤身在外,宁可少一事不愿招惹是非,但昨晚实在不忍听那小女娃的惨叫,一急之下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门开了,一身淌汗的查里张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解释说花钱买了个黄花姑娘,一皮带抽下去,白肉颤动,过瘾!查理张全然不顾山本洋介的委婉劝说,炫耀般地哈哈大笑着关上门继续了他的游戏。
山本洋介也没想到会在黄家见到查理张,他虽换上西装,打上斯斯文文的领结,依旧难掩一身痞味以及眼里的贼光。
查理张面对陈老太太的挖苦和冷眼没有丝毫怯意,反而大大方方地迎接着陈老太太的审视,开怀大笑道:“外面那些造我谣言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是不认祖宗,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纪念他们。谣言止于智者,陈老太太一定会明白的。”
陈老太太冷道:“听说你家不摆祖宗牌位,连祖宗的照片也都一张不剩,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吧?”
查理张大笑道:“洋人的家庭,哪来什么牌位?难道洋人都不认祖宗吗?我呀,不过是跟洋人学习学习!”
查理张一番歪理,听得陈老太太瞠目结舌,恨不得好好说道两句,让他明白,什么树认什么根,什么出身依什么礼。他们来自峇峇家庭,自然要依峇峇家庭的规矩!完全按照别人的习惯生活做事,不就是忘祖吗?不过,长孙陈功劝住了她,他们毕竟是应黄家邀请而来,闹得太僵,对查理张没什么影响倒让黄家下不来台。如此一想,陈老太太便吞了这口闷气。
陈老太太一入座,黄家下人就忙起来了,陆陆续续端菜上桌。姜葱蠔煲、豉汁蒸肥牛卷、娘惹仁当鸡、咖喱鱼片、豆瓣酱香煎黄金豆腐等等,一众娘惹风味释放的缕缕芳香触碰到宾客的鼻尖时便勾动起大家的味蕾。
坐在席间的山本洋介时不时抬眼寻找菊香熟悉的身影,刚才偶然看见菊香在为晚宴忙碌,便知席间美味有她一份功劳。一闻到娘惹菜的香味,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她那张清荷般的面容。
说来讽刺,听说山本洋介对娘惹文化、峇峇文化感兴趣,自认已完全西化的查里张却主动说起了老祖宗的礼仪。陈老太太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转移话题谈起手中的龙眼茶。
黄家把龙眼茶煮得最好的要数已经去世的黄老太太,陈老太喝了一口,便知煮茶的人得了黄老太的真传,打趣地询问:“不知道是谁这么好命,得了黄老太太的真传,煮出这么好喝的龙眼茶。”
大太太揽功道:“美玉做的,还合您胃口吧?”
陈老太太喝得眉开眼笑,自是十分满意。
其实,还没开席的时候,山本洋介就与那盅龙眼茶打过照面。他看见菊香把龙眼茶端上桌,馋得丫鬟阿桃垂涎欲滴。
“菊香小姐煮的龙眼茶太香了,我……都忍不住想喝一口了。”
阿桃只是随口说说,她哪敢喝主人家的东西,更何况是摆“长桌宴”这么重要的场合。
菊香趁四周无人,悄悄打了一小碗给阿桃尝。阿桃喝得眉开眼笑,比陈老太还要满足。
山本洋介不知道菊香的名字,听大太太说起美玉,便以为她名为美玉,是黄家大太太的女儿,悄悄在心里记了下来。
陈老太太主动退战,查理张却不懂退步,还对娘惹出言不敬。
“洋介先生,马六甲有很多娘惹,干脆娶个回家,天天都有娘惹风味的龙眼茶喝啊,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娘惹多是华人和异族通婚生下来的,无论是五官轮廓,还是身材,都比一般华人女子漂亮性感。”
这种话被查理张油嘴滑舌地说出去,只觉恶心。陈老太太和陈盛索性让伺候的妈姐把面前的饭撤下换盘新的,以此挖苦查理张口水四溅脏了大家的饭碗。查理张是个脸皮厚的主,一点儿也不在意。
山本洋介自是听不下去,索性向陈老太太讨要一杯龙眼茶喝,他也想尝尝菊香的手艺。
查理张不屑地说:“龙眼茶是给女人喝的,我们男人啊,得喝酒!”
山本洋介不予理会,坚持讨了一杯龙眼茶入口。温热的龙眼茶入口便散开甜香之气,滑入喉咙,丝丝甜甜,甘而清爽,没有半分腻味。
果然好手艺!
黄元大宴宾客时,黄家三位小姐也没闲着,悄悄趴在厚重的红木雕花屏风后,探看席间诸位宾客,想知道美玉的未来良婿究竟是何模样。
见席间坐着那位走到哪儿都带着相机的先生,非常欣喜。山本洋介长相帅气,又彬彬有礼、气度不凡,看得三位心花怒放。不过,父母为美玉选定的良婿另有其人,便是陈家唯一还未娶亲的陈盛,也生得一表人才,颇有学问和见识。美玉原本对自己的亲事有些担心,唯恐要嫁的人是个查理张那样一身痞气的怪人,在偷看到陈盛的模样后心中总算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