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天井溅起一团水花!
珍珠顿觉浑身僵硬,战战兢兢地伸长脖子探看,井水幽深,并不见月娘的人影。
突然,水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往上涌,等冒出水面,珍珠吓得跌坐在地!那是菊香的头,上有血渍,触目惊心!
月娘的嘴浮在水面之上后长吸了口气,她的手胡乱抓挠,眼看身体又开始往下沉,手掌突然贴到了凹凸不平的水井内壁。摸到内壁上的石头时,月娘慌乱的心安稳了不少,她慢慢地借力往上爬……
身体湿重,上爬无力,加上水面距离井口还有好长一截位置。菊香冲珍珠喊:“救我!”
珍珠吓得不轻,往后退了步,哆嗦道:“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不管我的事。”
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月娘冲她喊道:“快把水桶丢下来,再去喊人。”
珍珠没杀过人,也不想杀人,捡起地上的木桶朝天井里丢去。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吓得她浑身一颤。回头看去,是姑姑美玉,脸色阴沉冷漠。
远方传来洞箫声,黄家请了几名南音艺人,苍凉的嗓音唱着古老的班顿,缥缈而凄凉。
珍珠正要劝美玉想办法把月娘捞起来,美玉却搬来厚重的大木盖扣在了井口上。
“姑姑……”珍珠惊愕不已。
美玉眼里满是古怪的杀气,重复地说:“祸胎!她是祸胎!是个祸胎!”
木盖子下,月娘挣扎叫喊,声音却被盖了回去,只有浅浅的含糊的声音发出。黄家的人都聚在一起听热热闹闹的音乐,又哪会知道天井这端正发生着人命关天的险事?
美玉拉着珍珠跟陈老太等众位娘惹打牌,珍珠六神无主,总出差错,美玉也不见好到哪儿去,但她还是强忍着心里的忐忑和畏惧,时间一久,反倒冷静下来。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吗?为什么要害怕?该高兴才对。
陈家人在黄家参加长桌宴,唯有一人一直不见踪影,便是陈盛。他跟以往一样,找了间酒吧,把自己喝得晕乎乎的。
拥挤的酒吧里,一个穿着娘惹装的女人从陈盛身后经过,她把手搭在一位大腹便便看上去还算温和的男人身上,笑着说了句什么。
“走开!滚!”那男人把女人推开。
女人并不恼,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微驼下卑微的身躯往另一桌去了。
陈盛的眼像被火苗灼伤了。
那娘惹一靠近,有的男人就嫌恶地避开,有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晃了晃手里的烟,猥琐笑问:“这根要不要?”
女人没有拒绝,接过香烟夹到耳朵上。
那张脸,朝陈盛这端微微倾斜,微乱的头发下是沧桑老气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死灰一般。
有新来店里的人问卖酒的伙计:“那娘惹怎么回事?”
伙计不屑道:“她啊?来讨酒喝的,你请她喝酒,她就任你摸。要是肯给点钱,就跟你走。但是,谁敢叫她呢?听说她在战争时在慰安所被日本兵搞了一身病。”
他们肆无忌惮地谈论那个娘惹,陈盛拍出一叠钱,冲伙计道:“叫她过来。”
伙计一怔,劝道:“头家,你要找女人陪酒,我可以介绍漂亮的给你。”
“就她!”陈盛道。
没一会儿伙计就回来了,埋怨了句:“真是不识好歹。”
“怎么了 ?”陈盛疑惑问道。
伙计道:“我跟她说头家您要她陪酒,出的价钱不低呢,谁知道她看了一眼后就转身跑了。”
陈盛看着酒吧外那条幽深的巷子,心骤然一痛,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陈盛追了出去,穿过空巷寻找那离开的娘惹。
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他一步步朝昏暗深沉中走去,并不知道眼前凸出的墙柱后就藏着他要找的娘惹。她把身体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墙柱上,耳朵里陈盛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的影子距离她越来越近……
“小叔!”
巷子口,陈锡朝陈盛跑来。
“你怎么来了?”陈盛问陈锡。
墙柱后,娘惹看了过来。她的视线落在颓丧的陈盛身上,心隐隐作疼。所谓物是人非,大抵就是这样吧?
当年,她叫他英雄。现在,她却再没有勇气这么叫了。那朵可入世为俗入山若兰的红玫瑰已经凋谢了,凋谢在惨无人道的慰安所。
陈盛不愿跟陈锡回去,推脱无果后,生气道:“是!我就是不愿踏进她家门一步!我一上火车就后悔了,就算你chor chor和chek chek发气我也不管了!”
陈锡劝道:“小叔,何必呢?你跟小婶还有她的家人又没有深仇大恨。”
“有!”
大概是石燕子的影子从他心口掠过,让他醉意清醒,无比清醒!
他字字怒道:“她们母女把菊香跟月娘丢下海!那么残忍的事她们都做得出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们!”
陈锡觉得小叔是喝多了,仍劝道:“小叔,不是亲眼所见……”
不等他说完,陈盛指着陈锡道:“你有!”
“当年你就是因为亲眼目睹她们把菊香母女扔进大海,才会发了几天高烧,醒来后就选择性地失去了那段记忆。”
选择性失忆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一般是在经历重大创伤时被启动。
“是我!我把她们带上船的,我说过要保护她们一辈子的!”太多太多的痛苦涌入陈盛的心头。
陈锡想起了这几日和他拌嘴逗趣的女孩儿,她也叫月娘。
“小叔,”陈锡道:“小婶家有个女子,也叫月娘,是黄家的女工。”
叫月娘的女子那么多,更何况,黄家人绝对不会让菊香的女儿回家门,所以陈盛不消多听就认定陈锡说的月娘不是他挂念在心口的月娘。
尽管陈盛不信,陈锡还是道:“我一直觉得有点古怪。”
“古怪什么?”陈盛问。
陈锡道:“这个月娘明明是个年轻女子,可黄家人却可以隐瞒她,当chor chor问起来时,他们说她是个老佣人。”
陈盛的眼里顿时浮起怀疑的光芒。
陈盛跟着陈锡一起去了蓝屋,美玉见他肯入家门,心里暗暗高兴。谁知陈盛还没坐下就说闷热,想去天井那儿捧点凉水洗把脸。美玉吓得不轻,但想着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月娘早就沉入水底没了踪影吧?就算他们去打水也发现不了什么,如果她出口制止,只怕会引起怀疑。
陈锡带着陈盛来到后院,不断地呼喊月娘:“还我鸡汤!还我鸡汤!”
后院的矮房里没有一丝回应,陈锡索性敲了月娘的门,试探地喊了句:“还我鸡汤?”
陈锡的心里涌起淡淡的不安,正要继续寻找,黄家却派人来请他们吃饭了,长桌宴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