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各自做着手中的事儿。
好一会后,岳如饴觉得腰有些酸,便站了起来,原地扭了扭身子。
一个水囊,被递到了岳如饴面前。
“你歇着,”魏子普道,又特地解释:“我还没碰过这水囊,干净的。”
“我没嫌你脏。”岳如饴说着,双手在自个儿襕袍上擦了擦,接过水囊,打开之后,仰头喝了几口,随后不由笑了起来。
“笑什么呀?”魏子普奇怪问。
“我记得我娘说过,子……你打小就是个有心的,比女孩儿家还细致。”岳如饴差点叫出魏子普的名字,心里觉得好险。
魏子普拿过岳如饴手里的水囊,也喝了起来,眼睛却瞧向了窗外。
“歇一会儿吧,”岳如饴提议道:“我瞧过了,这屋顶不陡,咱们爬到外头坐一时,没人看见的。”
魏子普收起水囊,摇了摇头。
“那我可过去了。”岳如饴干脆走到阁楼门口,将门关紧,随后便寻了一张小凳,搬到窗台下,站上去之后,很小心地钻到了外头。
藏书楼顶上,可不是一般人能到的去处。岳如饴坐在上面,虽有些紧张,不过,能因此瞧见整个文华书院,心情自然无比畅快。这会儿岳如饴摘了帕子,抻了个懒腰,干脆躺到了黄色的琉璃瓦片上。
“真不错啊,”岳如饴叹道:“进文华书院这么久,总算让我寻到一个有趣的地方了。”
“岳伯父如今可还好?”阁楼里传出魏子普的声音。
“我爹爹好着呢,”岳如饴微微闭上眼睛,任斜阳暖暖地洒到脸上:“只有一桩不好,他眼里从头揉不得沙子,可这泸州城尽是尔虞我诈,结党营私,他如今打定主意,寻个机会要去外放,离这儿远远的。”
“你以为,别的地方就没有尔虞我诈,结党营私?”魏子普似乎嗤笑了一声。
“也是啊,”岳如饴叹道,望着头顶无际的蓝天:“好歹比在泸州城好,我可盼着,同琛哥儿一块跟着我爹爹,寻个海阔天空处。”
“琛哥儿长大了吧?”魏子普又问。
“你肯定想不到,他个头比我都高了,”岳如饴一提到岳琛,忍不住想笑:“我记得,他小时候特别喜欢跟在你后头,这孩子就爱同比他大的玩,从前挺容易受骗的,如今长了几岁,在大事上也不含糊,我爹爹这会儿盯着琛哥儿练武,自是想为大齐,再培养出一名虎将。”
岳如饴说了半天,魏子普却没有回应。
好一会后,岳如饴终于反应了过来。
若非家破人亡,魏子普何尝不是被他爹爹寄予厚望。岳如饴记得,很早便听魏子普说过,日后要做一位马上将军,为国冲锋陷阵。
心里叹了口气,岳如饴轻声道:“子普哥哥,既然活下来,就好好地活着,等离开了这儿,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说不得有一日,你会跟我兄弟一块并肩作战。”
“为了这大齐天下?”魏子普到底爬出窗外,坐到岳如饴旁边,却是冷笑一声:“那些人杀了我父亲,你以为,我还会为他们卖命?”
岳如饴听到声音,转头看了看,便坐了起来。
魏子普总是阴沉的脸上,此刻露出了一丝深切的痛楚。
“子普哥哥,”岳如饴看向魏子普,压低了声音:“为了魏将军被害之事,我爹爹痛心疾首,一直引为遗憾。所以,他才想尽一切法子,要把你救出去,我爹爹将之视为自己的责任。”
魏子普低下头,用手拨弄着近处的瓦片。
注视魏子普好一会,岳如饴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魏子普侧过头,望向远处的雁荡岭:“当年那些跟着我爹爹的叔伯,为了让我活下去,有的以命换我的命,有的如今还在被追杀,有的沦为苦役,还有人就此隐姓埋名……”
虽然魏子普说得简单,岳如饴却听得出来,这背后不知藏着多少凶险。
“对不住,我们都没帮上忙。”岳如饴歉疚道。
“这种时候,如娘和你爹爹还肯为我涉险,便是我救命恩人。”魏子普道。
岳如饴犹豫片刻,问道:“为何会来了这里?”
“有人已知我活了下来,他们一直在找,若不斩草除根,那些人怎会死心,”魏子普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叔叔们把我藏在这儿,原说半年之后就来接,可到现在没有音讯,或是……都死了吧!”
岳如饴深深吐了口气,或是这些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岳如饴都快忘了前世那些惊心动魄。看似平静无波的朝堂之下,无数把杀人的刀正在挥舞,只恨不得食人之肉,吸人之血。
“谁要追杀你?”岳如饴又问。
“陈更年,说不定……还有他上头的人,”魏子普说到这儿,竟用手捏碎了一块瓦片:“陈更年刚到归州之时,对我爹爹阿谀奉承,开始还相安无事,后头有一年,陈更年做了私德有亏之事,他夫人到我娘跟前告状,我爹爹便说了他两句,未想此人就此怀恨在心,进而起念,罗织了我父亲所谓拥兵自重,藐视朝廷的罪名。”
岳如饴半天没有说话,前世她听多了陈更年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何止是私德有亏,简直放浪无耻,枉称为人。
“我父亲开始还不以为意,圣旨要将我们全家押回京师,他还说,皇帝一直对节度使们疑虑重重,这回不过随口找一个错处,杀鸡儆猴,我爹爹自认清白,以为回到京师把事儿说明白,然后自请罢官,这事也就了了,”魏子普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他到底没想到,那皇帝不仅要他的官职,要他的兵权,还要我们全家的命!”
听出了魏子普心中怨恨,岳如饴其实感同身受,延德帝那样的昏君,为了心中成见,对武官大肆挞伐,全不顾社稷安危。
魏子普此刻将头埋在膝上,岳如饴疑惑,他竟是在哭?
“对不住,我不该说这些。”到底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岳如饴心中不免歉疚。
魏子普抬头,并没有流泪,眼神却透着空洞苍凉:“我早想跟人说说话,好多事儿压在心里,快要炸开。”
岳如饴:“……”
“你不知道,今日是我爹爹冥诞,往年这个时候,一家大小齐聚一堂,家宴早早备下,过一会天黑了,我就会带着弟妹给我爹娘磕头,只要说句好听话儿,都能得着赏。前年,我还上桌,陪我爹爹喝了一杯,我娘为此抱怨许久,”魏子普望向远方,喃喃地道:“那些欢声笑语,这会儿一个劲往我耳朵里钻,躲都躲不掉。”
岳如饴抽了抽鼻子,用手抹着脸上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
“不说了,还得干活,”魏子普准备回去,又催道:“如娘也该回去了。”
岳如饴“嗯”了一声,刚要爬起,却又叫住魏子普,解下了身上荷包,递到他面前:“我知道,子普哥哥跟从前一样,是绝不肯俯就的性子,可如今咱们头等重要之事,便是离开这儿,就算虚以委蛇一下,也是大碍,若是用银子能打发的,不必太过执着。”
魏子普摇了摇头:“我乃魏铴之子,虽是苟且偷生,也不可能向小人乞怜。”
打量着魏子普,岳如饴心下无奈,知道他这公子脾气犯了,到底勉强不得,便又将荷包收了回去。
魏子普先爬进阁楼,随后又伸手,将岳如饴扶了进来。
“我给你那药,记得要吃,别因为这会儿不咳了,不放在心上,等出去之后,我请一位医术了得的齐大夫替你诊治,说不得以后便能痊愈。”岳如饴忍不住嘱咐起来。
魏子普点了点头,也叮嘱一句:“日后在这书院,你也要小心,有些人看似跟你亲近,却不知打了什么主意。”
“等你走了,我爹爹说,会替我退了这边的院籍,”岳如饴小声回道,眼睛闪了闪,心生一念:“等我爹爹外放,你来寻我们,咱们还在一处?”
魏子普似乎笑了笑,却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