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田间灭蝗墨衣醉酒
这座神庙并不华丽,建立在一片山谷之中,相比于江晗当初在王都见过的神庙,可以说是比较寒酸了。
既没有琉璃瓦铺顶,也没有镶金的檐角神兽,只是用巨大松木做成的房子,庙顶涂上了绛红色木漆。神庙之下散落着许多简陋的小木屋,也纷纷在屋顶涂着木漆,是僧人们的居所。
这里供奉的是阳明贪狼星君。江晗与主持在庙内议事,僧人们便散坐在周围祝经祈祷。他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的都是绛红色僧袍,并没有看见刚才那个墨色人影。
小汪在神庙外百无聊赖的摇动着尾巴,他们直议到夜色暗沉,殿内点起了星星点点的酥油灯。江晗才告别了主持,由一位小僧领着进了神庙旁边为他准备的小屋。
他不喜排场,不爱浩浩荡荡,决定第二日一早出门,先从最近的蝗虫灾厄查起——山谷北面的草场,已有蝗虫侵扰,尚未到达南面。
翌日,天将明。
江晗轻柔关上木屋小门,生怕惊扰他人。却见老主持颤巍巍手持一碗白粥,正在他门外伫立。
这位主持法号秒聚,已到花甲之年,此刻满脸不情愿地站在路坎旁,将白粥向江晗递了过来。
江晗心中还是感动的,恭敬地接了白粥,谢过妙聚主持。
妙聚却道:“神官长不必谢我,我知晓你是神仙,并不需要果腹。但天明前有人熬了粥,让我送至你手中。此处天寒,你喝了粥,行路会暖和些。”
江晗低头喝粥,果然一股暖流入腹,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凉。正要问熬粥人是谁,抬起头来,却不见主持了。
今日的江晗,隐去了外袍上的金边云纹,脚踏一双鹿茸皮靴,一条墨蓝色丝带束发,自觉得是非常朴素。
天色又亮了一些,抬头便见一束金光透出天穹,远处的雪山明朗起来,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们行到一片北边的青稞地,远远看见一个墨色身影背着铁质的水箱,水箱底部连着一根长管,管头作花洒状,正在向地面喷洒着什么。
而这墨衣少年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背背篓的老妪,似乎是当地居民,一边低头捡着什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江晗心中有疑,便快步跟到那少年身后,开口问道:“这位……公子,你在做什么?”
听闻他的声音,这少年略微顿了顿。箱中的水撒湿了一片地面,他又缓缓挪起步来。
洒落在地的不是净水,还夹杂着一些草药味道。那墨衫少年一边仔细地喷洒,一边答道:“我在灭蝗。”
她身后的老妪却是低头,又捡了只沾了少许药水的蝗虫,急切道:“他在杀生!”
少年平淡的说:“蝗灾肆虐,年下就会没有收成,到那时饿殍遍地,我不杀生,便等着死更多的牲畜和人。”
老妪似乎被他的言语激怒了,尖声道:“你杀孽太多,是会下地狱的!”
少年语气平和:“神官长,你道如何?”
他虽口中问着江晗,却并未望向江晗,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依然是埋头做事。而那老妪注意到,这走来的蓝衣青年竟是神官长,赶紧伏地不起,虔诚参拜。
江晗见她如此,心中又是悲悯又是气恼。不想让老人跪地太久,就对她道:“你持了善念,想救了这些虫豸。他也持了善念,想救你们众人。你先回去吧,本君此来就是为了灾厄,这里有我……”
言毕,老妪缓慢起身,在原地犹疑了一下,又看这神官长面目温和,不似凶狠之人,倒是身旁跟着一只黑豹,令她又敬又怕。她便背着装满蝗虫的背篓,口中念着超度的经文,朝着另一处走去了。
江晗转头看见那墨色的背影又已走出些距离,赶紧跟了上去问道:“你为何不赶走她?”
“她捡她的,我灭我的。赶不走,习惯了。”
“这周围的居民都是这样吗?”
“他们想消业障,不愿杀生。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问答之间,江晗怔忡了。再望向那个老妪,佝偻的身躯走到另一片青稞地边,她竟然卸下背篓,将那一筐蝗虫,又倒回了地里去!
震惊和荒谬之感袭来,江晗眼睁睁看着有些尚能爬动挣扎的蝗虫再次回到土地上,啃食着青稞苗。耳边响起那墨衫少年的一声叹息:“那边又要重来一次了……”
他不急,也不怒。这样的情形,似乎是日复一日,发生在他身上无数次了。
他的脚步不慢不徐,喷洒的过程格外仔细,还开口安慰这位神官长:“今年的蝗虫比往年多,我喷了这药水,阻止了虫豸产卵,年末应该还是有些收成的。药水是我亲自调配,只对蝗虫有效,鸟儿们捡了虫子吃下去,也不会中毒。”
江晗跟随在他身后,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默默然觉得,这背着水箱的形象莫名高大起来。
他一个神官,对贫穷的凡世知之甚少,在这凡人面前,显得像个茫然的孩童。
高原的日光铮铮,似万物生长的鞭子。喷完了刚才的土地,又把老妪倾倒蝗虫的地方补了一遍,就快要到正午了。
贫瘠的土地没有遮荫树木,那墨衫少年直接坐在田埂边,从腰间挑出一个小壶,兀自喝起了水,他的脸颊是健康的小麦色,想是这高原日光太强,才晒黑了他的皮肤。
江晗抬手挡了挡阳光,小汪眯着眼蹲着,江晗冲那地上的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离,离别的离。”
“你一身墨衣,却叫白离。”
闻言,少年抬起了头。日光太强,看不真切,江晗见他墨衣黑发,只松松系了一个发髻,眉宇之间却有英气,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说不出的尊贵雅致,如诗似画。
江晗一生见过无数的皇宫贵族,神官仙侠,姿容姣好的也是许多。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虽穿着没有任何配饰的棉麻墨衫,又只是坐在这尘土未除的黄土地上,这面庞,这双眉目,却映得他宛若天人。
他不需要任何雕饰,便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而这高贵的少年也看着江晗,凝起了眉,目光中流露出的,似是忧心,他道:“你身上怎么还有鬼气?”
还???
江晗愣了愣,却并未看懂白离眼中的情绪,只是想到昨日他摔出翻滚之后,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墨衣少年把他拉了起来。只道是那日,这少年便发现了他身上的气息,今天还在,才这样问的吧。
这个问题很尴尬,上天庭的神官们也问过许多次,江晗每次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一次,他也是说:“可能是我比较特别吧。”
那边默默然不说话了,小汪甩了甩身子行了过来,没有拱江晗,竟是在那白离肩头,亲昵的蹭了蹭。
江晗目瞪口呆:“汪泊从不与旁人亲近,对你倒是不同。”
“那可能是我也比较特别吧。”
闻言,一双人都笑了。而小汪在这两人之间磨来蹭去,一会儿讨个摸头,一会儿又要挠痒,气氛如冰雪融水,早春新风,吹得两人都是暖洋洋的。
大概是在凡间,内心里没有谨慎和小心。大概是这少年生得美好,连豹子都想亲近。大概是江晗觉得,自己身边是该有这么一个人,分外熟悉。
这一黑一蓝两个少年,便坐在日光下,青稞地上,随意谈论起来。
“神官长,你喜欢上天庭吗?”
“闲时喜欢,忙时不喜欢。”
“神官长,当神官有什么感觉?”
“就是感觉自己有了更多责任,需要关心的人变得多了起来。”
“你关心谁?”
“从前只关心亲朋好友,成了国君就关心黎民百姓。现在,现在关注所有的凡人苦难。”
“神官长,你相信自己可以度一切不详厄运吗?”
“……”
见他没有回答,墨衣少年举了举水壶:“神官长,你喝吗?”
“叫我江晗。”江晗接过了水壶,往喉咙里倒了一口,“这蝗虫来的诡异。昨天妙聚告诉我,往年的蝗虫都是从南边平原上传来,到了这里,也繁殖不了多少。今年却是从北部开始泛滥,往北的村落还犯了瘟疫。明日我便北上查探,你可愿做神庙的使者,与我一道?”
“听你的,神官长大人。”
两人这就收拾了物什,江晗嘱咐了那少年几句,让他回神庙去向主持说明情况,请示北上。自己找了一片无人的开阔地带,施法结阵,将决定和计划传至了上天庭。
接着,他又去拜访了许多户附近的居民。除了蝗灾情况,也了解到北边有些百姓,不再供奉神庙了。北部地广人稀,村落之间距离也很远,具体的原因这些牧民也不清楚。江晗一一记在心中,直到夜色降临,才往神庙方向行去。
到了那片绛红色房屋附近,已是丑时。僧人们都熄了油灯,只有江晗落住的小屋旁边,有一间屋子还亮着。
纸窗上倒出一个纤瘦的身影,斜靠在案边,手中还擒着一只酒壶。那小屋的门虚掩着,并未闭紧。
——僧人饮酒?
江晗未多想,轻轻推开了那扇屋门。
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而那白日里劳作田间的少年,正支楞着一条腿,靠坐在小桌边,饮着壶中烈酒,脚边还散落着三两个空掉的酒坛。
看他形态,似乎已烂醉。见江晗进屋,也未阻止,只是沉沉的看着他,黑眸犹如漩涡。
“为何饮酒?”江晗问。
“我怕入梦。”少年答。
“明日便要启程,为何今夜还要喝醉?”江晗的语态间,带了一层薄怒。
这少年白日里一副逆来顺受的形态,行的是救苦救难的慈悲事。夜里竟然状似颓废堕落,这让江晗感到反差太大,不可思议。
“我怕入梦!”那少年还是这样答着。
“醉了不是更易入睡吗?”江晗反问他。
“醉的梦,记不清。寻常入梦,醒来便痛……”
江晗听不懂他的言语,不知道他会做怎样的梦,也不知晓他醒来为什么会痛。
只是看不惯他如此自暴自弃,不爱惜身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干脆照着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就算大梦一场,也是痛痛快快!”
说罢就要转身,赌气似的关门。
“不要走……”身后那人这样说着,语气里带了祈求。
江晗回头,便见那少年双目赤红,似乎还噙着未落的薄泪。一阵莫名的心痛感袭来,好像那少年此刻的心情,他亦能感同身受。
“吱呀”一声,小汪用头顶开了门,快步跑到那少年身边,用身体稳着他的身形。
“不要离开……”少年喃喃道,语调低了许多。他抬手揽着小汪的脖颈,把下颌搁在冦豹的耳边,似乎也没了力气。只是口中依旧在低语,“江晗……不要走……你不要走……”
江晗回身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放到了小塌上,将一旁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又转头收拾着地上的酒坛和酒壶。他的心脏仿佛在钝痛,那句“不要走”像是刀尖,扎在他胸膛。
而小汪后足一蹬,就跳到了塌上,趴在白离身边。看这一人一豹都闭上眼,场面格外和谐。江晗不敢多留,他掩了房门,回自己的小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