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竹林,就像是从人间走到了地狱。
王书生提灯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孤独凄凉,就像一点萤火,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摇摇晃晃地游移着,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将走向哪个方向。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已经在背水一战。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
白骨累累,冤魂重重。
碎骨凋零如花瓣,堆叠在竹根下,绿竹猗猗都被染成了朱红尖刺,青苔遍布的石头早就被一层浓厚的鲜血包裹。
断裂的四肢像竹简一样整整齐齐靠在角落,从骨骼上看,有男人肋骨尽摧、女人肢体溃烂、老人五指不全、少年腿脚数断,甚至还有几个婴儿,成型的,未成型的。
竹间银钩荆棘里还挂着几具腐烂的尸体,没有人碰他们,但那一双双被挖空的眼睛仿佛死不瞑目,睁大了看着来人。
他们很伤都是鞭伤、烫伤、割肉之伤,内脏外流,血肉麋烂。
那是真正的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恶臭的气息逼得陆长思脸色发白,残忍的手段让他几度反胃,他低下头想平复心情,却发现脚底土质柔软,也带着臭味,像是……像是人皮。
步晚钟忽地停住了。
陆长思眉头紧皱,也停了下来。
王书生耳聪目明,虽是背对着他们,却好像能够看见他们的狼狈、阴沉,驻足停在原地,望着某个方向一语不发。
冰冷、死寂、凄凉、悲愤、怨毒、恐惧……
空气里仿佛处处都弥漫着这些人死前的挣扎、怒吼、嘶叫、谩骂,明明连风声都被阵法阻挡在外,可陆长思却忍不住堵住耳朵。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人在求救,又好像刚看见谁在咒骂,每个人都神色狰狞恐怖,每张脸都阴森惨白,有的像一具具被吸了血的人干,有的又想精致光滑的人偶。
不知道这里死过多少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怀揣着对武林名人的信任与憧憬而来,又不知道有多少信任遭到背叛、憧憬被践踏。
倏地,一股内力从手腕传入身体。
那些声音、画面瞬间消散,陆长思身体被拥入冷香怀抱中,仿佛天地划然一空,如昼清明。
“阵中瘴气有毒,你……可以靠着我。”步晚钟伸手轻揉着他的太阳穴,陆长思僵硬的脊背这才渐渐软了。
王书生淡然地看了他们一眼,指尖摩挲沉重笔直的青钢雪玉剑鞘,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有此一幕,静等二人反应过来。
步晚钟微垂眼帘,眸间沉沉的,映着陆长思难受蹙起的眉心,内力度得更快了些,低声道:“再忍一忍,长思。”
陆长思摇首,吸了口气,果然嗅到步晚钟身上的冷香,带点淡淡梨花甜,脱口而出道:“无妨,你身上香。”
步晚钟晃了下神,提着灯笼的手就要抱上去,又极为自制地定住了不动。
他瞳中映着灯笼鲜红热烈的光芒,像是静静点起了一把欲火。
“这是堆尸地,”王书生突然开口,语气喑哑低沉,像是戈壁滩上久未饮水的旅人,年轻的面容却染上苍老的意味,“走过这一段,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
陆长思暗叹,心道若是以前那副身体,别说走过这一段了,就是做过十段百段,他也不见得会停下来喘口气。
但这玉梁陆家东家的身体实在文弱,又不是自小练武的,饶是他在玉梁闭关苦练三年,也不过勉强到达武林三流高手的地步而已。
“前面,又是什么?”陆长思忍不住问。
王书生嘴角掠过讥讽,“是文人最喜欢的地方。”
步晚钟:“权利?”
陆长思:“富贵?”
“……”王书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两人一眼,“自然是书房!尔等岂能如此市侩!”
被他瞪了一眼的二人颇为无辜,陆长思心安理得地靠在步晚钟怀里叹道:“若这里是学堂,我们自然能猜到是书房。但这里堆尸地,我们只能猜到这些。”
王书生胸口发堵,因为他发现,这两个人猜得可能也没有错,反倒是他显得迂腐了些。
良久,王书生扶额,“继续走吧。”
步晚钟抬了抬眼帘,“不急。”
王书生问:“还有何事?”
步晚钟道:“等他缓口气。”
王书生冷笑,“我看他精神抖擞得很!”
步晚钟说:“可见你离失明也不远了。”
王书生:“……他一个大男人,这点苦都受不了?”
步晚钟不紧不慢地想了下,“那就当我不愿意见他受苦好了。”
王书生眼神古怪,“你们什么关系?”
陆长思举起手,打断两个人愈发古怪的对话,“萍水相逢,一见如故。”
王书生冷冷嘲讽,“居然不是一见钟情?”
步晚钟眉峰一动,看了眼王书生,眼里居然是带着笑意的,“我心中……却有一个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谁想听你的意中人!王书生在心里大骂,简直浪费他的时间,一边忍不住心想:这武林盟主如此磨磨唧唧,莫非是想等什么帮手来?
谁知紧接着就听陆长思轻轻笑道:“对,我也知道这件事,据说此人面目可憎。”
王书生无语,颇为惊奇地问步晚钟,“他说你的意中人面目可憎,你难道不生气?”
“不生气。”步晚钟果真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王书生有些困惑,“为何?”
步晚钟莞尔,“大概是因为我们一见如故吧。”
王书生不是很能理解一见如故轻而易举打败一见钟情这种事,不耐烦地将话题拽回来,“现在可以走了吧?”
步晚钟想问陆长思的意见,陆长思却先一步看着步晚钟,“还是走吧,这里味道太重,我可宁愿去‘书房’过一辈子,也不愿意在‘堆尸地’再待片刻。”
王书生翻了个白眼,直接转身离开,步伐稳中待急,稍显不悦。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王书生口中的书房,四面空旷的阔亭木台的书房。
这里果然堆满了书,只是这些书都不是普通的书,而是武功秘籍。
它们被放在清花梨木搭成的书架子上,简练整洁的架子上不然一丝尘埃,干净明朗毫无杂余雕刻的书架上甚至还摆着香炉。书架有四个,左右各列两排,书架顶端居然还摆着拂尘、古琴。
那古琴很特别,上面坠着剑形玉佩,是沐寒烟夫人所有。
陆长思想到就在二十米开外的“堆尸地”,眉间布下一片阴翳。
至此刻,他似乎终于有点明白王书生等人为什么要将主母夫人挖眼折磨,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王书生一直走到木台的另一端,那里有一条石径,他并没有踏上石径,而只是在木台边缘站住,凝神看着两人,指腹摩挲剑鞘,仿佛在一个领路人,在等着游客赏玩此地景点,然后再带他们去下一个地方。
陆长思暂时不想去下一个地方,谁知道下一个地方里又有什么呢?
这个“书房”虽然诡异,离“堆尸地”又近,却多少让他有种稍稍放松的感觉。
好歹不用憋气了不是?
他随手翻开几本武功秘籍,每一本上都写了名字,簪花小楷,女眷誊录。
陆长思嘴角一抽,登时有点想将这东西丢掉。
这里的武功秘籍果然海纳百川。
小到江湖中人人会使的壮骨拳法,此拳法就是三岁小儿都能耍上几招,学堂里的读书人经常用他来当强身健体的游戏打着玩。
大到少林的金钟罩铁布衫、天水门的碧落九霄、弱水门的彩蝶轻舞,甚至还有玄机塔入门内功玄武临世、魔教的上三层碎心掌、乱神功。
还有道门的九转道脉。
步晚钟目光一凝,将九转道脉收了起来,看向陆长思。可陆长思瞧着手里的碎心掌,却只是匆匆一眼,仿佛根本不将之放在心上,随手就又放回了书架上。
步晚钟默了一下,“碎心掌,你见过?”
碎心掌是魔功,王书生闻言挑眉,看向陆长思,上下打量一番。陆长思长相殊异,俊美深邃、眉目深情,的确不像纯粹的中原人。
“偶然听说过而已,”陆长思面不改色,想了想,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笑眯眯地点燃了一本武功秘籍,“……都是违心之物,留着作甚?烧了岂不更好?”
留着,外面那些武林正道进来,谁知道会不会生出贪心?
陆长思对学别派功法毫无兴趣,自己也不想再去学那短命魔功,不若烧了干净。
“随你。”步晚钟说。
王书生以为步晚钟的意思是随便陆长思怎么做,他并不在意。但步晚钟的“随”字却跟他理解的不太一样,只见步晚钟也拿出了蜡烛,施施然点燃了左侧的武功秘籍。
竹林虽冷,秋风虽寒,可业火依旧轻松席卷。
一片书页被风吹起,王书生怔了一秒,像是看见了坟头纸钱飞向天空,一股悲凉游走全身,竟让他酸涩难忍,看着那书架火海中相对而立的两个男人失了声音。
谁在无人处奏响挽歌,幽咽呜然时随风而去。
……
“接下来,要去何处?”陆长思收回视线,看向王书生。
男儿有泪不轻弹,王书生却早就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在两人看过来之时,王书生哑然失笑。
他看着被火焰照亮的亭中,步晚钟与陆长思在火光里被照亮的俊美宁静的脸,后退一步,踏入石径。
“够了,”他说,“已经够了。”
就在他的脚步踏入石径的瞬间,步晚钟与陆长思也瞬间行动,将蜡烛一丢,两人便如鹰隼般抓向王书生!
王书生一惊,没想到两人居然察觉到了自己的行动,就要拔剑阻挡之事,一只暗箭却突然从左侧射出!
“小心!”
陆长思与步晚钟不约而同向后飞退,陆长思顺手一扯,将距离箭簇更近的步晚钟扯开,看向左侧。
红衣女郎手持长弓,风华绝代,“哥!”
王书生神色阴沉,一语不发地隐没离开,石径处下忽然浓烟腾起,将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南宁惨案,暮云山庄也是罪魁祸首之一!”王书生隔着阵法冷笑,“因为魔教,正是沐寒烟亲自联络!所以沐寒烟才有魔教弟子的功法!”
说话间,两人又退回了火海中,一时被浓烟笼罩。
红衣女郎奔入雾中,站在了王书生身边,冷冷凝视着两人。
步晚钟神色一动,“魔教阻拦寒青,而青鸾施救……也是阴谋?”
王书生眸中流露出毒意,“不错!沐寒烟联络魔教,本想一举拿下女公子,谁料女公子门中子弟为了南宁拼死一搏,逃出生天。于是青鸾趁虚而入,意欲谋夺‘寒星剑法’,可笑……女公子岂是那等目光短浅心智不坚之人?那青鸾自做娈童之事,更是龌龊不堪!”
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再看眼两人,随即转身。
“站住!”步晚钟目光一闪,“即便你拿出了证据,也只能证明暮云山庄身为朝廷爪牙作恶多端,青鸾之事,如何证明?”
“……他?”
王书生脚步一顿,忽而灭掉灯笼,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一句满是冷蔑的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青鸾跟沐寒烟交情甚笃,又能是什么好人……你们不信,拿出什么证据,终究是不信。”
步晚钟、陆长思二人对视一眼,眉头紧皱。
若真是如此,那么,如果寒青与青鸾的见面是一桩彻头彻尾的为了夺取寒星剑法的阴谋,那么,寒青到底是怎么死的?
而那个跪在房间里的,手脚都被钉住的腐烂男人……
“以钉固四肢,跪死请罪,只有被寒青杀其三子、气成瘫痪的左相了,”陆长思捂住口鼻,只觉身体发软,靠着步晚钟的肩膀,皱起眉头,“不过,连寒青都已经放过左相了,他们又为何如今还要将左相虏至山庄来?”
“这烟中有毒,”步晚钟一把搂住他的腰,点地再退数十丈,直接退入了堆尸地,“三子皆死,常人,会不报仇吗?”
“所以,左相一定做了什么,不,应该是……左相让沐寒烟,甚至青鸾做了什么,”越来越难受了,陆长思咬咬牙,思绪不断,“……是什么,让正气凛然一生不曾做过一件坏事的衡山掌门都愿意参与这个计划?”
不仅仅是要为南宁报仇,为女公子跟青鸾之间的事情正名,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是王书生、云山,还是寒六、莞儿,都不愿意说出来。
会发生什么,才能够让六君子寒六、衡山掌门云山都不惜用这种方法,赔上一生荣辱,纵使身败名裂,也要用最残忍的方式虐杀青鸾、沐寒烟甚至其夫人才能解恨的……
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