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幕笼垂，伸手不见五指。
上有雷鸣电闪，下有骤雨乍临。
王书生被雨淋得很狼狈，鬼林四下阒然，针尖似的叶片刺破了他的脸颊，一丝鲜血夹杂冷雨划过侧颊。
他回头看看莞儿，红衣姑娘才十八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合该于山花烂漫间肆意欢笑，而不是在这种诡暗幽冷的地方攀爬。
她没有武功，走得很艰难，却一声不吭，像极了那个人，女公子寒青。
王书生叹了口气，忽地闪身到她身边，将那张重弓背到了自己身上，低声道：“我背你。”
莞儿抬头，撕了脏兮兮的裙摆，卷起袖子，将黏在身上的衣服扯了一下，“不用。”
“我背你。”王书生声音重了两分。
莞儿迟疑了一下，看向他的右脚。步晚钟的一掌虽然没有打中他，真气却直接穿过阵法击中他的脚骨。
王书生知道她的顾虑，只是摇摇头，“没事的，来吧。”
莞儿这才点头，低头趴在他肩上，湿透的衣裳贴着她玲珑曲线，王书生的手拿长剑扶着她的臀，沉默地继续往山顶上走。
这是鬼林里唯一一座山，这座山上有唯一一个山洞，那山洞就是他们唯一的坟场。
没有其它选择。
莞儿看着朦胧的前路，王书生走得很稳，但依旧无法改变因为路况而产生的颠簸，她突然低声笑了，“哥。”
“笑什么？”王书生游刃有余地问，好像感觉不到疲累。
雨越下越大，雷鸣声像是就在耳边炸响，莞儿的声音小小的，像最不知世事艰难的天真少女。
少女红了眼，又慢慢哭了起来，叹息般低喃，“哥啊。”
王书生冻僵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欸。”
“哥，”莞儿哽咽起来，“我们快死了吗？”
王书生平静地“嗯”了一声，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雨水流进眼里，染红了眼眶，“对啊，一起死。”
莞儿看见王书生翘起的鬓发顺着凸起的颧骨滑下去，异常消瘦尖利的侧脸让她想起了南宁饥荒的时候，饿的面黄肌瘦的自己，忍不住抱紧他的肩膀。
“青姐见到我们，会不会很生气啊？”她缩了下鼻子，像犯了错又怕长辈责骂的孩子，“她肯定要生气的。”
“不会的，”王书生忍不住轻笑，被灌进轰隆的雨水弄得呛了两声，站住脚抬抬莞儿的身体，才又动身道，“女公子博施济众，老人说功德无量的人要去天上当神仙的，我们是要去的地方是地狱。她看不见我们，生不了气。”
听他这样一说，莞儿又有些失望，“一面都见不到吗？”
王书生顿了顿，“……我们不是经常在梦里见她吗？”
莞儿点点头，却不以为然。
“冷不冷？”王书生转移话题。
“不怕，”莞儿低笑，“那年青姐去南宁赈灾，南宁下了好久的雨，我发现只要冷到手脚僵硬，就感觉不到饿跟痛了。”
莞儿说着，眼前阴霾渐散，若能拨云见日，又看见了当年的景象。
英姿飒爽的女公子凝着剑一样的眉，带着救命的粮食走过肮脏恶臭的尸路来到南宁，不像她身边的人那样总是带着怜悯之色，莞儿总觉得她的眉毛好像能够被火烧起来。
莞儿跟王书生是女公子从尸山前救回去的。
南宁的死人太多了，如山如海，很多死人，或者快要死的人都会被扔到一起，于是逐渐就真的堆成了一座尸山。腐烂的尸体上苍蝇成雾，蛇蚁成群，没有人相信那里面还有活人，那里只分僵硬的尸体，跟还在呼吸的活尸。
爹娘死后，村里人说他们感染了瘟疫，将他们赶到尸山中，莞儿醒来的时候，王书生已经背着她往尸山去等死。
他们不想死，但好像除了死，放眼望去，也看不见其它出路，连路边的草芥都烂了。
他们还碰到了一个同路人，同路人只同他们一起走了半日，就抓住书生的手臂生生咬下一大口肉，然后狂笑着自己撞了石头，说是要做个饱死鬼。
大雨滂沱，血流如注，莞儿用那石头疯狂砸他的脸，砸烂了他手手指大小的鼻梁、蜕皮裂开的嘴唇跟长满虱子的脑袋，同路人却依旧还是笑着离开的。
兄妹两个在尸体旁边看了许久，望着不远处那昏天黑的尸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最后的结局。
然后，女公子寒青来了。
她骑着大马，马很俊也很狂，马蹄很重，好像能够将地面砸出天坑，坑里面不知又能埋多少尸体。
王书生下意识护住妹妹往后躲，莞儿却一点都不怕。
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她甚至还在思考这马身上的肉可以养活多少人。
寒青下马，干脆利落地解了自己的披风，笼头罩在两个人的身上，然后随手一拂，就将人送上马背，带着他们回头，一语不发。
寒青好大的力气，兄妹两个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又被塞进了两块干硬的烙饼。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烙饼，口干舌燥了片刻，同路人说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不能做饿死鬼，于是他们就混着雨水狼吞虎咽，将那巴掌大小的干粮舔得连残渣都不剩。
等他们吃完了，才发现寒青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不问我是谁？”
寒青似乎有些意外，意外他们被带走也并不惊讶，意外他们吃了东西也毫无感激之色，意外他们年纪轻轻却枯败死寂。
王书生摇头，忽然问：“可以从我开始吗？”
“什么？”寒青没听懂。
王书生缩了下手指，“我知道你要吃肉，可以放过我妹妹吗？妹妹生病了，可以帮你干活，我没病，身上有肉，能吃。”
“我也可以的，”莞儿死寂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波动，“吃我吧，哥哥有病，我没病，哥哥可以帮大哥哥洗马的，我的骨头还可以熬汤……”
寒青呼吸一滞，盯着两个人的目光就好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她那张清俊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悲凉起来，声音顿时哑了。
“不吃你们，”寒青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从马背上那个鼓胀湿透的包袱里拿出一叠丝光明亮的白缎，摊开了，铺在马头上，“我来救你们。”
那就是万言书。
他们兄妹两个是最先在上面写下名字的人，用自己的鲜血，一笔一划刻下稚嫩而惨烈的名字。
王吉，王莞。
吉祥如意，莞尔倾城。
是书香世家才取得出来的名字。
他们虽然一无所有，可这名字价值千金。
莞儿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们不说那两句话，是不是寒青就不会准备什么万言书，更不会去什么京城，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胸口酸涩难受，“哥哥，我想回南宁，青姐的房间好久没去打扫了。”
“不会的，”王书生踏上山顶，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山洞前的一盏红灯笼，“哥哥已经传信给六君子了，很快，他们就会过来给我们收尸，送我们回南宁。”
莞儿轻笑，“那云山爷爷呢？”
“云山爷爷……”
“王兄安排云山掌门在前堂刺杀巧妹，正是为了他少造杀孽，念在过往功绩，云山掌门至多声名狼藉退出江湖，却不至于叫人取了性命。”
灯笼一晃，山洞里传出“踏踏”的脚步声，又一道雷光闪过，冷白肃杀的寒六立在洞口，像藏在深渊之旁虎视眈眈的鬼魅。
他看着两人，有些庆幸，“幸好你们回来了。”
可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发怒，“你们为什么要回来？！”
王书生叹道：“我们出不去，只好回来。”
“哥哥本来能够出去的，他一直没有暴露，”莞儿从王书生背上跳下来，面上点点冰冷下来，“都怪那个贱妇，竟然趁我不备爬出了鬼林，哥哥为了去灭口给我留退路才会被步晚钟发现。”
“那你又为什么不走？！”寒六神色越发冷厉，“你能易容成沐寒烟给众人下毒，能轻而易举制服华夺武，能在那么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走过而不被察觉，你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你不走，谁去将大仇得报的消息告诉寒剑山庄？告诉天下百姓？告诉寒青？！”
莞儿脸色一白，站在雨中，神色凄惶，“云山爷爷……云山爷爷可以的，步晚钟、步晚钟也可以的！我……我不想，寒六，青姐走了，哥哥走了，你也走了，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哥哥背着她走向尸山，又背着她从南宁走到暮云山庄，只是从一个死地走向另一个死地。
不是能呼吸的就叫活人，会哭、会笑的才是活物。
离了他们，她就再也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了。
寒六蓦地哑然。
雨声如潮，暴虐恐怖，他看着面如死灰的少女，登时心如刀绞。
轰隆！
风回电激，王书生骤然回神，搂住莞儿的肩膀，走到寒六面前，露出苦笑。
“没有意义了，说这些都已经迟了。是我算错了，我曾听说步晚钟跟沐寒烟有过接触，然而却忘了他再年轻低调，也是武林盟主。从宴会上看见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他跟那老畜生绝不是同一种人，所以我让莞儿不可亲自去迎接他，而是派周沙去接待。但我还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看破我的身份……”
王书生抬手按按他的肩膀，“今日我们死在一起，他日阎罗鬼狱千刀万剐，也都同行，不好吗？”
寒六：“……”
莞儿笑起来，“好在计划已算成功，你我也不算白白牺牲，至少哥哥保住了云山爷爷，值了！”
是啊，值了。
心中的仇恨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深，直至看见仇人生不如死，深仇大恨仿佛就有了倾泻口，值了。
寒六转身，带两人入内，三人逐渐融入黑暗，最终消失不见。
蟒雷劈开天宇，星月黯淡无光，震天动地的恐怖怒号伴着凄风苦雨笼罩整片鬼林。
玄机塔主寻至堆尸地，看见瘴气入体的步晚钟与陆长思。
云山血染白发，看见瘴气褪去，满地白骨露野，悲恸入骨。
玉老神出鬼没，看见败亭残籍，火光怏怏熄灭，阴风携哀喟叹。
暮云山庄之外，一柄长剑横空出世，插入云峰，横眉怒目的青衣剑客登上绝顶，一眼就望见了那松林覆山的鬼林。
黑潮随风散去，暮云之下的惨烈景象跃然眼前，青年身体一晃，骇然变色。
“六弟，你、你好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