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入体,呼吸困难。
滂沱而至的大雨并没能让阵法失去它本该有的作用,步晚钟默不作声地收紧手臂,好似要将人揉进骨血之中。
意识迷蒙的时候,回忆里突然蹦出一个相差无几的场景,但又不是特别清晰。
也是夜雾弥漫,老树嶙峋,寒鸦凄叫,有人就这么抱着他在一块大石头下躲雨。
雨也不是很大,步晚钟打心底里是不把它当回事的,但被拥抱守护的感觉太过美妙,他忍不住选择了放任自流,纵容身体沉溺在那片刻的温存中。
他低下头,手指迟钝地撩起眼前人一缕碎发,剑眉山鼻、锋芒凌厉的脸就映入眼帘,全然陌生的面孔。
这具身体很冷,步晚钟早就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输入真气,这身体始终都维持在沁凉如玉的状态。
他的颈侧也躺着一枚古玉,缠着鎏金束发,莹和光洁,羊脂白里沁入一点血色,有点像血沁古玉,从尸体里剖出来的。
步晚钟迟疑了一下,视线在那染就异域风情的面孔上停留片刻,伸手欲摘古玉打量。
还未触及古玉,怀里的人忽地打了个哆嗦,像是做了噩梦。步晚钟动作顺势一转,在他肩背上轻轻拍了好几下,末了无声失笑。
又不是在抱养孩童。
他停下动作,才过几息,陆长思就醒了。
他涣散的瞳孔经过一段时间的聚精会神,终于看清现在的情况。
他的头靠在步晚钟肩上,后背紧贴步晚钟的手臂,膝盖并拢所在某人用腿圈住的空间里,非常的拥挤,就跟婴儿挤在襁褓里,紧密得让人担心他会不会随时窒息。
“……你在干什么?”陆长思尴尬了一下,手指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步晚钟平静地收回视线,两只手臂缓慢地松开,“鬼林瘴气扩散,这处阵法风向正好能够避过瘴气,暂且一避。”
哦,原来是避毒。
“只有我们两个?”陆长思松口气,舒展手脚起身,刚才那种包粽子一样的贴近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玄机塔主出去探路,”步晚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低敛的眸子落在他的脸上,“等这阵风过去之后,我们就出去。”
“嗯,”陆长思理理思绪,无话可说未免尴尬,他起身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干咳一声,“这么说,外面的人已经找到堆尸地了?”
步晚钟未曾点头,也未摇头,只淡淡朝天空盘旋的乌云看了一眼,“我们已经不在堆尸地了,堆尸地尸骨成毒,涌入瘴气之后已成禁地,一时片刻很难化开。”
尸骨成山,死雾成毒。
就像不散的阴魂盘桓在不见天日的地狱。
人人都说魔教乌烟瘴气是人间炼狱,南武林魔教十室九空,都住着吃人的魔头。可在陆长思看来,这暮云山庄的鬼林却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只不知那群正道之人看见这番惨境又会作何感想?
想到这里,陆长思嘴角就不禁露出几分戏谑,他向来是最喜欢看好戏的。
“你身边那位老人,也进来了。”步晚钟朝他走了几步,余光轻飘飘地扫过陆长思微扬的嘴角,“他是你什么人?”
玉老?
陆长思漫不经心答:“管家。”
步晚钟轻笑,“他管得住你?”
陆长思也笑,“他是管家,不是管人。”
“哦,”步晚钟淡淡挑眉,撂下结论,“所以你在玉梁如梦堂待了三年,不是他管住了你,而是你愿意在那里停留。”
“……”
陆长思嘬了下牙花,不怪他多疑,实在是这句话听着危险。
他回头定定看了他几秒,但步晚钟声色不动,似乎方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而不是刻意在试探什么。
“盟主可能误会了什么,”陆长思微妙地打量他两眼,“我自小在如梦堂长大,玉老虽是管家,位同双亲。”
步晚钟微眯起了眼,似笑非笑道:“他不简单。”
陆长思不以为意,“他自然不简单。”
“你信任他?”步晚钟又问。
“我自然信任他。”虽然那老头形容枯叟,神秘古怪,但起码至今为止,玉老一直在帮他。
步晚钟别有意味道:“玄机塔主在堆尸地看见他,但他并没有急着找你。你待他如双亲,他待你倒不像子女。”
陆长思默了一下,旋即笑道:“我这不是有盟主保护嘛,玉老当然不必担心。”
“……是嘛,”步晚钟走近一步,紧盯他深褐双眼,“我以为你不信我。”
“何出此言?”话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明白。
步晚钟声音又轻一分,“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相信旁人的人。”
“那倒也是,”陆长思似笑非笑,移开视线,盯着铺天盖地的雨幕,“毕竟有的时候付出信任,是需要以生命为代价的。”
信任这玩意,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受不起半点波折。镜面平静的时候,花团锦簇月明千里,波折一现,就轻而易举地支离破碎起来。
所以对陆长思来说,给信任判定一个合适的时间,最好不过。
步晚钟还想说什么,松林之上又劈下一道惊雷,雷电不远不近地劈中某处松尖,湿透的树干瞬间炸出一大片星火。
两人下意识循着声音看了过去,齐齐皱眉。
寒鸦凄叫飞过,块头十分之大,不知吃了多少人肉才养出这副可怖的模样。
“简直……就像老天爷也在为这里的人落泪一样,”陆长思忽然叹道,“可人都死了,雨下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反倒碍事。”
“雨下大了也好,大雨冲开碎泥烂叶,才能看见地面的碎骨残骸不是?”一声谑笑穿过雨水而入,玄机塔主慢腾腾地走了过来,简直比魔教还像魔教。
步晚钟目光一凝,“你动过真气?”
“遇见云山那老头了,”玄机塔主溜着铁核桃,脸色有些古怪,“他伤得比我重,陆堂主,你那管家不简单啊。”
不过按年岁算,他在记忆里并没有翻出这么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人物。
陆长思假做没听懂,眼观鼻鼻观心,转移话题,“云山毕竟老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塔主此去,可是找到了什么?”
玄机塔主仔细看了他两眼,却听步晚钟道:“我已将瘴气排出体外,寒六的去向可有发现?”
说起正事,玄机塔主立刻得意起来,“这寒六之前看着大而化之,倒是个心思极深的,他故意触动阵法甩开众人,可惜啊可惜,他就是没想到,我在入林之前,就已经在所有人身上留下了记号。”
到底是老江湖,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就跑进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陆长思暗暗赞叹,十分感兴趣地问:“你做了什么记号?这般昏天黑地、暴风疾雨的地方,也能找到人?”
“这可是我玄机塔安身立命的秘密,你想知道?可以啊,加入我玄机塔,老朽不是不可以教你。”
这就算了,陆长思摸摸鼻头,换个话题,“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寒六的去向了?”
“我知道,”玄机塔主似笑非笑地扫了步晚钟一眼,随手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
步晚钟若有所思,视线缓缓落在了那火花崩裂的松树方向,松树后拔高的山势与陡坡就像一把三叉戟,伫立不变。
半个时辰后,三人来到了山坡之下。
路上没有脚印,半山腰上却有石流往下滚动。一面是壁立千仞无依倚,一面又是鸟道羊肠如登天,要从这里上去,光靠轻功恐怕不行。
步晚钟却没有半点犹豫,一手自然而然地揽住陆长思,足尖一踏,身轻如燕地飞上山坡。
陆长思嘴角一抽,总觉得自己像是被随手提溜着的包袱。
玄机塔主在山下仰着头,皱纹堆积的嘴角裂出一丝玩味。
当了这么久的武林盟主,倒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主动积极,难得,实在难得。
但可惜,有点过于急躁了,任是表面再平静,都无法掩盖住他的焦灼。不然以他往日作风,怎么着也该等着其他人到了之后再行动才是。
有秘密。玄机塔主笑容更胜,他玄机塔,最喜欢的就是秘密。
上了山崖,步晚钟手臂一松,抬袖替他挡住雨水。
比起那陡峭的山势,这山峰顶端更像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平台,靠近边缘的地方甚至可以称得上光洁平滑。
二人不意外地看见了那挂在山洞口的大红灯笼,像一对眼睛一样盯视着闯入禁地的人,又像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在虎视眈眈,令人头皮一紧。
“血腥味。”陆长思皱眉。
很重也很新鲜的血腥味,顺着山洞的方向飘了出来。
步晚钟回头看向玄机塔主,老塔主收了铁核桃,将衣摆塞进腰带,“步盟主,我们是现在进去,还是再等半个时辰?”
“事不宜迟,”步晚钟道,“我带长思先进去,塔主在外等待众人。”
陆长思挑眉,“这会不会太危险了?”万一里面有埋伏呢?
“你跟紧我,就没有危险。”步晚钟非常自信。
陆长思:“……”不一定吧,我怎么觉得你才是最大的危险?
“有意思。”玄机塔主低笑一声,“盟主有令,老朽自当遵从。”
陆长思暗道不对,步晚钟好像是有意将玄机塔主留在外面的。
他脚下不紧不慢地跟人进了山洞,黢黑潮湿的洞穴虽然光线黯淡,但依稀能够辨别出一道正通向山腹下方,人工开凿的小路。
就在两人身形彻底融入黑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之时,陆长思突然听道:“三年前,我曾见过青鸾。”
陆长思专心致志地看着路,随口一回,“哦,他有传说中的那么好看吗?”
步晚钟沉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
陆长思无语,谁没有鼻子眼睛嘴巴?可美人的鼻子眼睛嘴巴跟平常人总是不一样的,他就想知道那份不一样,究竟有多不一样。
“在我看来,他也不过就是略生得端正些,”步晚钟冷冷道,“武林人最喜欢以讹传讹,陆堂主还是不要听信别人的夸大其词得好。”
黑暗会放大人心里的旖思,步晚钟的声音好像也带上了说不出的深意,陆长思一乐,陡然心血来潮。
“我不过就是随口一问,你何必动怒,不知道的,还以为盟主这是在吃醋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瞧不见步晚钟的表情,可人却是突然停下了。
陆长思猝不及防,一头撞上对方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