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盟主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步晚钟停得突然,这黑漆漆的空间让他下意识加快了速度,总仿佛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
或许是鬼林里不可胜数的冤魂,亦或者是幽玄晦暗的山洞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杀手。
于是步晚钟毫无预兆的一停,陆长思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等鼻尖撞得一疼,陆长思才捂住鼻骨,眼睑微抬,下意识睁大了眼睛朝前看。
而至始至终,步晚钟都没有回头。
山洞陡然寂静下来,阴风嗖嗖,倾盆暴雨传进来的声音莫名放大,忽闻一声惊雷,陆长思眼神一变,缓缓伸出手,按在了步晚钟的后颈上,似笑非笑。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没错,”黑暗中,莞儿的声音在洞穴中嗡嗡作响,“你们来早了。”
螺旋下降的石梯仅供一人经过,陆长思索性靠在步晚钟肩上,掌下的人身体僵硬,陆长思嘴角笑意更胜,按在他死穴的手指蠢蠢欲动。
步晚钟叹了口气,“别闹了。”
“怎么是闹呢?”陆长思手臂不动声色地紧绷起来,脚下微侧,视线穿过步晚钟耳侧,望向左下方,“……我可是在保护你。”
“你退出去。”步晚钟沉声,面容晦暗,“我不会有事。”
陆长思道:“你退出去,也会没事。”
步晚钟盯着那摇摆不定的箭头,默然无语。
莞儿额头滑下一滴冷汗,轻薄的红衣紧贴曼妙身躯,手臂张开大弓,面上没有惧怕,却也不够平静。
“我数三声,再不退出去,就不要怪我下手无情。”
“啧,”步晚钟像盾牌般竖在前方,陆长思有恃无恐,玩味道,“美人啊美人,你这般柔弱无骨,竟能拉开这八斗弓,简直比那城头山的将军都要厉害了。”
莞儿目光一暗,厌色一闪,“三。”
步晚钟周身气息忽地冷了,侧头盯向陆长思,嘴巴动了动,重话到底没说出来,“你别闹了,这里危险,她的弓箭有剧毒。”
“他的弓箭是有剧毒,”陆长思置若罔闻,淡淡瞟了眼步晚钟黑沉沉的眸子,“但她只能坚持三息时间,并且,她也不敢真的杀你。”
莞儿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悄然白了,嘴里却冷笑道:“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何不敢杀?”
“如花美眷,杀人如麻?”陆长思满脸戏谑,“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指节苍白,指腹轧出血珠,莞儿面上微红,愠怒不已,“二!”
“长思!”步晚钟头皮发紧,“你快出去!”
出去干嘛?出去可就没有好戏看了,白眼狼,当了武林盟主还挺会发号施令的,都命令起他来了。
陆长思充耳不闻,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红衣女郎,那微微晃动的箭头与女子脸上紧绷的神情,无一不在说明,她根本不敢下杀手。
若是他们真的要杀死自己跟步晚钟,又何必将他们带去堆尸地跟书房?
陆长思心里飞快盘算着,口中却慢条斯理道:“莞儿姑娘,其实要我们退出去也不难,只是我有个疑惑,很是不解。”
莞儿张开嘴,“一……”
“你为何要杀我的乐师?”
陆长思声音骤沉,截断王莞的话,“你们要为女公子报仇雪恨,主持正义,或许是青鸾骗了她,暮云山庄对不起她,但这跟我的乐师有什么关系?”
步晚钟倏然将陆长思往身后一带,视线跟染血的刀子一样盯上她,杀意无形,让人不寒而栗。
莞儿手臂一颤,脚步无意识地在地上蹭了蹭,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却被理智硬生生定在原地。
然而她的后背,已经一片冷汗,甚至不敢对上步晚钟的眼睛。
陆长思并未注意到这眼神碾压,他贴着步晚钟的身体失神一秒才反应过来。
步晚钟在给他挡箭。
这个小兔崽子对萍水相逢的人倒是很好嘛。
陆长思心下不爽,当初他差点没把心剖出来给他,倒也没见他这么体贴。
他又看向莞儿,那容貌绝佳的小姑娘眼眶泛红,竟显得异常委屈。
“谁不希望自己的手是干净的呢?可我已经脏了。”
陆长思指尖一动,指弓轻轻擦过步晚钟的耳垂,却并未察觉。
“既然已经脏了,何妨更脏一点?”莞儿咬牙,“我杀了他,那是因为他该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长思微眯起眼,“何以见得?”
莞儿眼角几乎瞪裂,倏然激动起来,“你们能是什么好东西!你们拿我哥取笑,把女子当成玩物,真是可笑,好像你们都不是女人生的一样!”
那完了,他自小在魔教养成的习惯里,似乎从来不包括不可以拿女人取笑这回事,当然,也没有不可以拿男人取笑这回事。
对南武林的人来说,唯一不能取笑戏弄的,只有强者。
小姑娘还是见识短浅,想当年她那妖妖娇娇的右护法玉如意可是经常拿男人取笑来着。
只是不知道玉如意现在去哪儿了,说是退隐山林,三年来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
故人惘然,不知归处。
陆长思不免有些兴趣索然,漫不经心地丢回一句,“这有什么,这世上除了男人,还有女人,不男不女、既男又女的也有,拿人说笑总归也脱不开这几类。你早说看不惯,回头我便提出男人来取笑就是,小美人何必为了钻这牛角尖,便要了我那乐手一条命呢?啧啧,可是有些心狠手辣了。”
“你!”莞儿还真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气得面红耳赤,“你就不怕口业犯得太多,将来入拔舌地狱!”
步晚钟听到这里,眼皮猛跳,忽地沉声,“够了!”他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打情骂俏。”
陆长思张口结舌,“打情骂俏?”
莞儿气结,“堂堂武林盟主,没想到是个睁眼瞎!我会跟他打情骂俏?!”
“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步晚钟语气微缓。
莞儿:“……”有病!
陆长思拿手指戳了他一下,“步盟主,我们是不是有些偏题了?”
这话一出,三人才想起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
莞儿沉重的手臂再次举起,冷哼一声,忽地将箭头对准两人对面,箭矢骤然放出。
“我是杀不了你们,也没想过要杀你们,但现在还不是你们来收尸的时候,都给我下去吧!”
话音未落,陆长思目光如炬,已然动作疾如流星地贴着墙壁向她抓了过去。
而步晚钟动作更快,在陆长思行动之前,就极为默契的身体一矮让出空档。随即暗中银光一闪,山洞中的石道轰然一声土崩瓦解,莞儿的尖叫一闪即逝,过了两息,方才恢复寂静。
山洞外,玄机塔主正慢腾腾地从山上往下抛树藤,脚下却突然震动起来。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那黑黢黢的山洞,“洞内塌了。”动静这么大,基本不需要确认。
一个面容枯叟的老人攀着岩壁爬上来,佝偻苍老的身体还未立稳,就听见玄机老人这话,身体蓦地一震,一语不发地向着山洞走去。
“朋友这就要进去?”玄机塔主并没有阻止,“当心二次垮塌。”
“他是我的东家。”
玉老脚步越来越快,干枯的手指拂过耳边湿冷的苍发,一身灰败。
忠仆啊,玄机塔主揉揉手腕,想起步晚钟,这年轻的武林盟主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冷眼旁观似乎显得有些无情了。
他叹口气,无奈道:“也罢,今日我就做做苦力,盟主大人,希望你能坚持到我救你出来吧。”
……
鬼林处处迷障陷阱,这山洞中央也跟漏斗一般,竟形成一个天然的中空山腹,下方冷泉喷涌,寒潭幽深,一缕月光从山壁上的缝隙渗透进来,照亮了昏暗阴冷的空间。
急遽下坠中,陆长思凭着本能闪避落石,眼前却团闪过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一具双目空洞、被树藤缠在半空的腐尸。
陆长思头皮发麻,差点没被这鬼魅般的腐尸吓得真气逆流,幸好有人及时往他身体里注入一股真气。
“闭气,凝神。”步晚钟声音低沉。
陆长思忙收拢心神。
噗通数声,寒潭平静被碎石打破,仿佛沉寂悠久的秘密被人吹开一层微尘,呛得他们咳嗽不停。
陆长思本来想抓住莞儿脱身,但他万万没想到莞儿竟然根本没有给自己准备退路。
在她发现莞儿虽然因为突然失重而尖叫,却没有恐惧害怕之后,就知道自己料错了一件事——莞儿来阻拦自己跟步晚钟,其实早就抱持着送死的心,所以并未给自己准备退路。
这也说明,王书生跟寒六在那山洞深处,必然正在做着什么重要的事。
这次算他认栽。
“步盟主,你还好吗?”
爬出寒潭身的第一件事,陆长思就是去看步晚钟,这位武林盟主毫无盟主风范地坐在地上。
就在他看过去的刹那,步晚钟面不改色地将自己扭曲向背的膝盖“咔嚓”一声摆正,眼皮都没动一下。
陆长思关心的话到了嘴边一转,有些不可思议,“你不痛吗?”
步晚钟顿了一下,眉心后知后觉地蹙起,轻轻咳嗽两声,嘴角紧跟着溢出一丝鲜血,“尚可。”
“……”
他总是不喜欢喊痛,似乎笃定不会有人在乎。
陆长思无言以对,他原本以为这孩子长大了、长变了,跟以前的他几乎找不到共同点,现在看来,还是有的。
还是这么喜欢逞强。
陆长思走过去,站了两秒才蹲下去,“痛吗?”
步晚钟嘴角一扬,“痛,也不痛了。”
“嗯?”陆长思不解。
就在这时,那半空悬挂着的腐尸往下一滑,手腕粗细的干涸脖子被树藤缠着,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两人面前。
陆长思:“……我能烧了他吗?”
步晚钟默了一秒,“你不是很想见他?而今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不该高兴?”
“一具腐尸我高兴个——”倏地,声音戛然而止,陆长思瞪圆了眼睛,“是他?”
“是他。”步晚钟调整表情,一脸正色,“他就是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