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的确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但美得不够真实，本该锐利的棱角变得柔软迷离，像是雾里看花总隔了一层，带着若有似无的浑浊。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都用这样的目光去凝视另一个人，这种近乎于顽固不化的深情，有时候就跟针尖一样，并不会害人性命，却总是让人芒刺在背，是一种难以忽视的负担。
“青鸾，传说中，这是一种为爱而生的鸟儿，”可脱离灵魂的寄附，看着那具如风筝一样坠着的残尸败蜕，陆长思只觉扫兴，“原来爱情竟是这般糜烂。”
步晚钟盘坐在潭水边，安静地清洗着身上的污垢。
陆长思挑眉，“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揉净衣袂，擦去血色，步晚钟认认真真地清洗头发上的淤泥，头也不抬道：“谈情说爱？”
以前倒没看出，这家伙居然还挺幽默，但开玩笑都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怪叫人不舒服的。
乍一听来，好像真有点什么似的。
现在可不是说笑的时候，陆长思心情郁结地盯了那背影几秒，突然手指用力搓了下满头湿发，“说说青鸾，你见过他几次？”
步晚钟一时没出声，不知是不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慢慢净了手，这才道：“两面之缘，一次在武林大会上，一次在暮寒烟寿宴上。”
“青鸾成名已久，你身为武林盟主，竟然与他只见过两面？”陆长思不信。
“三年时间，”步晚钟回头看他一眼，“弹指而已，也不算太久。”
三年还不久？
“步盟主乃是修道之人，素喜打坐练功，自然不觉得久。”陆长思不以为然。
他上辈子用了三年时间——他全部的后半生，教出了一个白眼狼，太长了，太长了。
步晚钟轻笑，终于站起来，转身面对他，“你怎知我喜欢打坐练功？”
“……”陆长思面不改色，偏头故作迷惑，“难道不是？武林上不是人人都说步盟主遁世幽居，惯喜清修？”
“人人都说，你就信了？”
“人人都说，总有三分可信。”
步晚钟摇首，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声音微哑，“那你就没有听人人说过，每过一段时间，我都要离开萧索云峰三个月？”
听说过，还听说有人看见步晚钟在那三个月间出席爱你在南武林边界处巡逻走动，认为他是在观察南武林的魔头们有没有越界。
因此步晚钟虽是历代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但确也是风头最盛、最负责踏实的武林盟主。
但他说这个干什么？
莫不是在告诉自己他很负责？
“自然也是听说过的，步盟主为了北方武林的平安兢兢业业居安思危，实乃我辈楷模。”陆长思真心诚意地接了话茬，“江南盐帮更是为此亲身证明此言不虚，实令长思望尘莫及。”
步晚钟哑然。
少顷，步晚钟道：“江湖传言总喜欢夸大其词，江南盐帮十八堂主解散之事，跟我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陆长思挑眉，“他们不是被困在你的阵法中？”
“是。”
“那怎么会跟你无关？”
“……”步晚钟捏了下额头，似是有些难言之隐，“此事等你去了萧索云峰我再同你说，至于那三个月，我并非只是去南武林。”
“你若总是去南武林，怕是魔教教主早就提刀杀向道无涯了。”陆长思暗翻白眼，心说谁要跟你去萧索云峰？
自作多情。
话音才落，却听步晚钟道：“虽说一年中总有半年时间我会离开萧索云峰，但每次我都会抽空回去闭关，从未出过将人困在阵中三月而不现身之事……那次是意外，与青鸾倒也有几分关系。”
终于说到正题了。
“先等一等，”陆长思不急，扫了眼被吊在水潭中央的青鸾，总有些心里发毛，“我们找个亮堂点的地方再说，”然后他对着漆黑洞腹中的寒潭挥了挥手，似笑非笑道，“莞儿姑娘，不如一起来听一听？”
静默片刻。
阴黑的潭水中忽然有了动静，皱波泱泱，浑身湿透的女孩从一块大石后走了出来，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身上带着大片的血色，好似弱不禁风。
唯有那双眼睛，坚定而充满力量。
一出来，莞儿就抓起地上的石头向着青鸾狠狠砸了过去。然后非常不顾形象地啐了口含血的唾沫，末了身体也没力气了，晃了一下，跌坐在水中，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陆长思：“……”
步晚钟：“……”
“别白费力气了，”莞儿捂着腹部冷笑，“青鸾的事情我不想听，你们想知道的事情我也不会说的。”
步晚钟波澜不惊，似乎又戴上了那副从容的假面，“莞儿姑娘以为，我们想知道什么？”
“不就是出去的方法，”她闭上眼，意味不明道，“放心，我哥说了，不会让你们死在这里的，等时间到了，他自然会来放你们出去。”
陆长思若有所思，“可你受了伤。”
“那又如何？”莞儿冷道。
“也许你等不到你哥。”陆长思继续道。
莞儿嗤笑，颤抖着说道：“那，又如何？”
陆长思一时无解，“他是你的哥哥，难道能看着你死？”
莞儿不屑，没想到他这么天真，“那又如何呢？”
陆长思：“……”姑娘你是不是摔坏了脑子？
他眯起眼，去看清楚莞儿的表情，奈何这山腹实在太黑了，那贫瘠的一缕月光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照出那干尸的轮廓。
就在这时，步晚钟突然上前，一个俯身将莞儿给抱出水中，“……不要轻言死亡，如果这些人当真罪大恶极，又如何值得你为他们陪葬？”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莞儿大惊失色。
步晚钟一身清冽气息，纯粹干净，还带着浑然天成的丹香，叫人生不出半分厌恶，却难免感到距离。
莞儿哆哆嗦嗦地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甩了个巴掌过去，却在手掌快要打中目标的时候，被陆长思一把抓住。
那只手优美修长，并没有武人的厚茧硬皮，柔嫩细腻。
但莞儿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开，心下骇然。
这人隐藏实力？！
陆长思看着她，深邃的眼中溢出几分寒意，“姑娘，打人不打脸。”这张脸可是他的得意之作，好不容易养大的。
莞儿身体僵住，面上青红不定。
“无妨，”步晚钟对陆长思摇头，抱着人走向岸上，将人放在干净的石壁旁，“是陆某莽撞，致使姑娘受惊了。”
陆长思：“……”就很不爽。
见他规矩礼貌并未动手动脚，连说话都没有带上半分怒气，莞儿不觉有些别扭，“你不要以为对我示好，我哥就会来放了你，我们已经说好了，无论死活，只有事成，他们才会来放人。”
陆长思烦闷道：“你就这么一心求死？为何不试着活下去？”
莞儿下意识冷笑，可对上步晚钟温文尔雅的注视，又微微一僵。
他们是杀了很多人，但他们不是不识善恶。
“……活不了的，”莞儿别过头，秀白的颈子上一片淤青，“暮云山庄是朝廷设在江湖的暗桩，沐寒烟私下里为了收集各大门派武功心法，暗地里不知杀了多少人，犯了多少罪孽，可朝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嘲讽地说道：“就像那老不死的左相，这么腐朽的朝廷，明目张胆地维护一个修罗场！这山庄里的所有人都是朝廷的眼线，手上都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们杀人是天经地义，我们杀人就是大逆不道。”
他们就算走出了暮云山庄，也走不出朝廷的追缴。
陆长思默了一会儿，忽地摸摸鼻头，问道：“现在的朝廷都这么……这么腐败了吗？我记得十年前，朝廷还算稳妥？”
“废话，你是在玉梁待久了没见过世面吗？”莞儿睨他一眼，“十年前，南武林梵林魔尊一手遮天，统一南武林，朝廷对他束手无策处处掣肘，哪有心思针对北武林？”
陆长思眨眨眼，“梵林这么厉害？”
步晚钟看他一眼，“只可惜如今的南武林魔尊一心放在内斗之上，实力大减，魔教近年来竟然跟朝廷私下勾结，北武林才会屡生事端。”
哦哦哦，原来如此。
他就说北武林自诩正道，为什么会光明正大存在一个“鬼林”，简直比当年的南武林还要混乱恐怖。
没想到他这个前任魔尊当得还挺成功，在北边也有几分好名声……
不过最后还是被一剑穿心了。
“要是北武林也有一个梵林就好了。”
说到这里，莞儿竟然忍不住可惜，“虽说是魔教，至少梵林当年节制魔教人马，治下百姓好歹过了十年安生日子。”
这话放在外面那群正道面前说，必然会招来群起而攻，但在这里说，竟然没有一个发现有何不对。
陆长思更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道：“如此梵林就是无冕之王，难怪会被朝廷针对，如今的魔尊虽然个性圆滑，却不是软弱依附之人……他最擅长袖善舞乱中取利，其选择对也未必就是错的。”
“是吗？”步晚钟语气微冷，“我看此人虚伪至极，左右逢迎自私自利，南武林如今虽是平静，却早也是危机四伏，迟早会有一场泼天大乱。”
陆长思心口又疼了一下，“步盟主嫉恶如仇，自然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在他看来，魔教之所以为魔教，便是因为他们做事离经叛道，喜欢剑走偏锋，其实追根究底，还是为了本门教派的利益。
如今的魔尊，当年的左护法，屡次与他顶撞，甚至私下里动作频频，也不过是为了保住魔教在南武林的统治地位而已。
毕竟他们手握重权太久，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必然树敌不少。若是不能继续控制权利，那就只有等着被权利撕成碎片。
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陆长思没有发现，他那句话才刚出口，步晚钟的脸就刷地一下白了，仿佛瞬间被抽取了生机，摇摇欲坠。
撕心裂肺的画面一闪而逝，殷红的血花刺痛双眼，俊朗的青年奄奄一息地横卧在血泊之中，秦风贯体，梵林血红的手滑落，无力又哀伤地看着他。
——我待你不好吗？原来你这么恨我。
——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今天吧？为了杀我，你要算是忍辱负重了，小晚钟，本座真是……怕了你了。
——算了，你嫉恶如仇也挺好。
往事历历在目，正如刀刀刻骨，步晚钟目光一暗。
“话说回来，你跟青鸾之间发生了什么吗？”陆长思的声音在山腹中嗡嗡作响，带着回音，从四面八方向他击打过来，“步盟主？”
步晚钟闭了闭眼，头皮发麻，用尽全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鬼使神差地说了实话。
“我在南武林寻药，不幸与魔教徒遭遇，受袭重伤，是他碰巧救了我。”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顿时沉默。
少顷。
莞儿冷笑，“他当年也是这么‘碰巧’救了青姐！”
陆长思问：“哪个魔教徒这么厉害竟能伤你？”
莞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