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晚钟每每涉入南武林,都会遁迹匿影、改头换面,绝不会被人轻易察觉行踪,并不曾被人发现。
因为他很谨慎,对自己极为了解的地方,更加谨慎。
正因为这份谨慎,他才会在南武林畅行无阻,然而好巧不巧,那一次就被发现了。
当魔教教徒出现的时候,步晚钟正在崖边采一株紫血花,通身的紫色经络,十三片花瓣染着晨光,娇艳欲滴。
就在那个时候,山崖顶部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应声而出的便是魔教特有的罗刹箭,箭头如锯,仿佛鳄齿,要将人骨肉撕裂。
千钧一发,步晚钟铤而走险跃上山壁,将紫血花一把摘下,身体却往下坠去。
就在这个时候,青鸾出现了,他来得极为巧合。
步晚钟只听见一声闷哼,那山崖上的人就被扔了下来,擦着他的肩头,面目惊恐地掉下山崖。随着他坠落的尸体一同出现的,是一根柔韧粗长的树藤。
这根树藤的作用聊胜于无,步晚钟其实自有一套方法能够逃出生天,但既然有人搭救,他总要上去道声谢。
厮杀声过了不久,青鸾朗润温和的声音就传了下来。
“步盟主,我是青鸾。”
“哼,”听到这里,莞儿几乎已经猜中了后续,面上表情越发不屑,“他定然说自己巧合出现,萍水相逢,待尔甚为殷勤,还有意与你结交是不是?”
步晚钟哑然失笑,“……在当时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错。”
莞儿撇嘴。
“然后呢?”陆长思追问:“听你的意思,似乎他并没有成功与你结交?”
“你也说我素喜清修独居,”步晚钟漆黑的眼里映着青鸾干枯的轮廓,“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起先只是觉得以他的武功与面貌,那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南武林,似乎有些古怪。”
莞儿神色一动,低声道:“当年老梆子勾结魔教设计青姐,青鸾适时出现本就是计划的一截,这难道还不明显吗?”
陆长思有些吃惊,“青鸾是魔教的人?”
“纵然不是,也难逃干系。”莞儿冷笑。
“魔教的人……”陆长思神色诡异,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青鸾,“他武功如何?是会魔功?”
步晚钟摇头,“为了探查他的目的,我刻意带着他在南武林待了一个月,在我看来,他的武功路数好看有余,但威力不足。”
莞儿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插嘴,“他就一手三脚猫功夫,耍得好看罢了,若非如此,当初又怎么会去偷学青姐的剑法?衣冠禽兽直娘贼,我呸!”
陆长思无奈一瞬即逝,“莞儿姑娘纵然对他恨怒至极,也等我们把话说完再发泄如何?”
莞儿顿时跟受了刺激似的,“我就骂他怎么了?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他连一张鼠皮都不配!我呸呸呸!你管得着吗?!”
“行,我怕了你了。”这暴脾气,“您继续呸,最好把口水都呸完,看你嗓子哑不哑。”
莞儿:“……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哼!”
陆长思做了个捂嘴的姿势,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清,退后两步坐到步晚钟手边,那手肘戳了他一下,“直接说结果,最后怎么分开的?”
“因为他问了不该问的事。”步晚钟声音微凉。
洞外风歇雨息,汩汩流水从石壁中往下流淌,一股地头风顺着脚底往上冲,陆长思支起腿,随口问道:“什么事?”
步晚钟看他一眼,躁动的心逐渐平静,淡漠道:“一个人的下落。”
陆长思:“什么人?”
步晚钟道:“重要的人。”
明白了,这是不想继续话题的意思,陆长思转而道:“因为他问了这个人,你觉得他对此人有危险,所以不曾结交?”
“不,”步晚钟顿了顿,“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别人问起他而已。”
陆长思一默,挑了挑眉,“不会就是你那个意中人吧?”
步晚钟正要回答,陆长思突然摆了摆手,“我知道此人面目可憎,你不用回答,我也不问了。话说回来,你此后就没有再跟青鸾接触了?”
陆长思自有一套主宰话题的方法,步晚钟反应倒快,“或许是他察觉我态度冷淡,放弃了。”
放弃了什么,不言自明。
莞儿不禁叹道:“那你真的很幸运,据我跟哥哥的调查,那堆尸地中有好几个人,就是这样被青鸾骗过来的。”
她的话里带着几许怅然与遗憾,气氛无端地沉重下来。
陆长思突然问道:“你们是怎么查到这些事情的?”
莞儿呼吸一滞,蓦地不出声了。
陆长思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莞儿姑娘来自南宁,是这里的侍女,又说这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是朝廷的眼线,若我没有猜错,姑娘在这里潜伏已有数年了吧?”
气息越发沉重,步晚钟凝神,耳中敏锐地听见莞儿手里发出了石子摩擦的声音。
她在紧张。
黑暗之中,陆长思其实连莞儿的面容都看不清晰,但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向某方,犹如实质。
“再让我猜一猜,这样隐秘的过往,若非心腹,决不可能轻易知晓……莞儿姑娘跟沐寒烟关系匪浅?”
“你胡说!”莞儿心不由主,蓦地口沸目赤。
但陆长思生长在魔教,爱美之心很多,连贫惜弱的心却极少,邪肆勾唇。
“沐寒烟的妻子必然对你极为厌恶,你忍辱负重,她就对你百般折磨,所以才会被你折磨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那个毒妇本就该死!她跟沐寒烟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本就该死!我不过是为死了的人报仇雪恨而已!”
莞儿激烈地喘息着,下意识抓住石头向着两人丢了过来。
步晚钟皱眉,袖手一扬,便将碎石拍到一边,如弹石般狠狠撞进了山壁里。
一颗石子骨碌碌滚落,咕咚一声落入水中。
气氛稍凝。
步晚钟正色,“长思,住口。”
陆长思“啧”了一声,“难道你真的打算在这里等着别人来开门?万一他们计划失败,我们岂不是要一起陪葬?”
凭着竹林中所见,他不信王书生会眼睁睁看着莞儿羞愤难受而毫无反应,更不相信王书生真的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陆长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他没有那么幸运,可没机会再被人背叛一次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大男人突然听见了一声啜泣。
陆长思顿时僵了。
“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莞儿声泪俱下,“青姐曾经回过南宁的,她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怎么可能羞愤自杀呢?青鸾……青鸾算什么东西?他给青姐提鞋都不配!”
步晚钟有些尴尬,“莞儿姑娘,长思只是一时心急,你……”
“青姐在南宁住了一个月,我听她说得清清楚楚,她早就决定跟青鸾断得干干净净了!”
步晚钟只得闭上嘴,侧头看向陆长思。
陆长思做贼心虚,双目发直地回望步晚钟,两只眼睛瞪大了,倒像自己才是那个最无辜的。
步晚钟心下一软,伸手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停了两秒方才拿开,神情幽邃。
“……青姐喝醉了,她说青鸾向她告白,还说什么要她当一个真真正正幸福快乐的女孩。我呸!自以为是,青姐是赫赫有名的女公子,多少女孩子都羡慕不来的荣耀,她行侠仗义光明磊落,哪里不快乐了?哪里?!”
莞儿越说越激动,“可青姐心好啊!她念着青鸾的救命之恩,好心好意给青鸾写信,希望青鸾原谅她……都是骗她的,那人渣只不过是想将青姐的其它剑法也都骗走罢了!我只恨当时怎么就没有阻止她离开南宁!”
听到这里,步晚钟、陆长思两人皆是神色一动。
“青鸾刻意不收书信,于是女公子就写信给沐寒烟,希望让沐寒烟联络青鸾,见上一面?”
“……是。”莞儿咬牙,“可沐寒烟就是朝廷的走狗,是禽兽!他跟青鸾狼狈为奸,竟然借这个机会……害死了青姐!”
她说话的时候明显迟疑了一瞬,陆长思听了出来,微觉疑惑,“沐寒烟为什么要害女公子?是朝廷的命令?”
“是那老梆子!那个侵吞赈灾粮款还勾结魔教拦住青姐入京的奸相!”莞儿神色扭曲,嘴角竟被咬出鲜血。
是了,女公子不能铲除奸相,但却杀了他的三个儿子,将人气得中风瘫痪、身败名裂。
对一个汲汲营营于权势的人来说,这无异于是在将他凌迟,那他怎会不思报复?
“左相下令沐寒烟铲除女公子,而青鸾正因为计划失利恼羞成怒,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步晚钟心中发寒,“我听说女公子死前曾经自挖双目,难道,她是被虐杀?”
所以,青鸾的死相才会如此凄惨?
“是她自己挖的。”出乎意料的是,莞儿竟然肯定了,她语气悲凉地说道:“是她在最后时刻看清了青鸾的真面目,恨自己有眼无珠。”
然而事后,武林上竟然传出女公子自荐枕席,不被青睐羞愤自杀的传言,快意恩仇的女公子生时洒脱,死因却被传成这般令人浮想联翩的可笑结局。
一个女子,为情而死,似乎这死亡就变得凄美有趣起来。
于是人人谈及女公子之时,不是谈到她救民于水火、孤胆闯京师,不是谈她剑法如流星、练武之勤苦,不是谈她心地善良快意恩仇,而是她为了一个男人自荐枕席羞愤自杀。
步晚钟有点恶心。
他们杀了女公子这个人,还要让天下人继续凌迟女公子的魂。
一直未曾出声的陆长思忽然开口,“这也是你从沐寒烟口中打听到的?”
莞儿头皮一紧,烦怒起来,“是又如何?你怎么这么多话!”
“……”陆长思幽幽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既然你们已经找到罪魁祸首,杀了左相、青鸾,又下毒控制了暮云山庄,却又为何还要举办这个文武堂会?”
陆长思目光明亮,仿佛能够穿透黑暗,看进莞儿的心里,“你们在找什么?”
步晚钟茅塞顿开,“除了青鸾与左相、暮云山庄,你们还在找一个人……你的哥哥、寒六、云山,是不是都在找这个人?”
莞儿呼吸一滞。
答案已然很是明显。
陆长思眯起眼,意味深长道:“你的悲愤与控诉中,魔教总是一笔带过,而那‘书房’之中还有魔教惦记,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广发英雄帖,借青鸾之事,以沐寒烟的名义筹划若久,就是因为,你们想在这些人中,找到帮左相与魔教联络之人?”
换句话说。
北武林有魔教的探子,还是一个身份不简单的探子,是吗?
死寂蔓延,步晚钟眼神一点一点暗了下来,“这个人,不是青鸾,但一定是跟青鸾、沐寒烟关系极好的人。”
“华夺武。”
陆长思若有所思,“但如果确定是华夺武,你们根本不需要跟我们在这里耗费时间,只要将人杀了便是……他至今还没有承认,所以,王书生跟寒六现在在做的,就是在审问华夺武,是不是!”
步晚钟摇头,“未有证据,刑讯逼供,未必能得出真相,你们这是先入为主。”
嘶。
莞尔不由自主地倒吸口凉气,惊异地望着声源处,毛骨悚然。
她以为自己说得已经够隐秘了,不曾想这两人居然还是能够猜中!
想起哥哥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莞儿顿时后悔莫及,她不该激动的,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都怪陆长思!
她恨恨瞪了眼陆长思,决定不再轻易开口。
“看来我猜中了。”陆长思心情大好。
“猜中又如何?”听不惯陆长思那得意的语气,莞儿恼羞成怒,“你们出不去,就只能等着华夺武死!”
“他未必会死。”陆长思笑了,“因为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莞儿不屑,“夸口。”
步晚钟叹口气,起身走向一边。
莞儿目光一凝,“你要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我们要出去。”陆长思胸有成竹。
莞儿冷道:“没人给你们开门,你们出不去!”
步晚钟停在一处石壁前,淡淡道:“所以我们要感谢你。”
莞儿一愣,“谢我?”
陆长思也站起来,“谢你给我们开门。”
莞儿不安地跟着站起来,“我何时给你们开门了?”
陆长思笑笑,将随手捡起的石子往水里一扔,“就在方才。”
咕咚。
莞儿失神,脑中瞬间闪过什么。
“莞儿姑娘大概不知,步盟主的真情刚烈迅猛,一手飞花绝技更是练得炉火纯青。连叶片到了他手里,都能比飞镖还锋利。”
那可还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呢。
他的语中透出一股意味深长的骄傲,像是在说自家儿子学业有成到老父亲,步晚钟忍不住去看他看的表情。
咕咚。
又是一声。
莞儿愣了愣,身体一震,脸色煞白,“刚才……”
“对,刚才。”
话音未落,步晚钟忽然掌气凝聚,真气卷起数颗石子向着墙壁射过去。
九成陷入壁中,唯有一粒被弹了出来,仿佛撞着寒铁金块一般,骨碌碌滚落,掉进了潭水之中。
咕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