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思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玉老给惊悚到了。
早在复生之初,于棺材之中睁开眼,同老者那双流血的双眸对上的刹那,他就已经被吓了个半死。
那时候的玉老还穿着一件格外鲜亮的衣裳,陆长思若不是确定自己是躺在棺材里,或许就要以为他是要去参加谁的婚礼。
他当时暗忖着,这家少主人莫不是被这老家伙下毒毒死了吧?
好在并不是。
而现在,陆长思又被他吓了一跳。
“玉老啊,”陆长思无奈,“您下次出场能不能稍微站远一点?”
玉老默了一下,往后微退半步,“好,东家。”
这位神秘诡异的老管家还是头一次这么黯然,陆长思都有些不忍心了,嘴唇动了两次, 烦躁地揉了下发尾。
“……我是说突然出现的时候离我远点,现在这么说话,你退什么?”陆长思叹气,罢了罢了,小晚钟说了,要尊老爱幼。
玉老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淌过了莫名暖流,躬着累赘的后背静静站在了陆长思身边。
陆长思悻悻,转而看向另一边。
托步晚钟的福,王书生跟寒六并没有对他们拔剑相向。
寒六戒备地站在步晚钟三步之外,龇齿警告,双眼凶悍,“步盟主,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步晚钟目光深沉,“你不该如此冲动。”
“不然呢?”寒六冷笑,“等着你们来主持正义、挖掘真相?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些杂种又要逍遥法外到何时?还要有无辜之人命丧他们之手!”
“这不是你灭了暮云山庄的理由,”步晚钟看向他的身后,王书生面色阴沉,“……他们或许罄竹难书,要想报仇雪恨的方法很多,大可以光明正大召集各派查清真相,而不是私下设计,行此魔道手段,赔上自己岂不可惜?”
如此,即便是报仇雪恨,等待他们的也未必是好名声。
寒六眉头舒展,“步盟主一片好心,然而暮云山庄与魔教、朝廷勾结,势力庞大,知道的人越多,我们越是掣肘。”
“真是如此吗?”陆长思听不下去了,施施然上前道:“行此诡道,一手铸就人间炼狱,虽是以牙还牙,但毕竟有损你寒剑山庄名誉。女公子看重师门,难道你就不看重?”
“我自然看重!”寒六手指禁不住发抖,“所以在……离开寒剑山庄之前,我已留书,拜别师门。寒六死……也非是以寒剑山庄的身份而死!”
“寒大哥?!”王书生神色一痛。
寒六坚定地摇头,“事已至此,何必多说?莞儿已经死了,黄泉路上,你我三人,自会相逢。”
王书生面色沉痛,却听陆长思嗤声笑道:“有你们正道栋梁大盟主在,那小丫头死得了吗?”
两人一愣,王书生难耐喜色,动容道:“莞儿没死?!”
陆长思挑眉反问:“莞儿为何要死?”
王书生惊疑不定,“她若没死,你们怎么会找到地道?”
“一定要她死,我们才能找到地道吗?”陆长思好奇。
“是的,”王书生斩钉截铁,言之凿凿,“如果我没有去开门,那么莞儿会在她死之前,告诉你们出来的方式。”
陆长思哑然,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不珍惜生命?
“他没有死,”步晚钟盯着他那张年纪轻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叹息道,“但她的的确确受了伤。”
王书生担忧的脸眨眼恢复平静,呼吸轻而缓,紧盯着他,“你为什么没杀她?”
步晚钟疑惑,“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王书生怔了一下,无言以对。
寒六无奈地回头,好笑地看着比自己小六岁的王书生。这个谋划一切、运筹帷幄的书生,总算是第一次叫他觉得年轻了。
“他是武林盟主。”寒六道。
王书生似懂非懂地对上寒六的双眼,那双眼睛平静中带着笑意,太息般道:“他是小孟尝。”
王书生目光一凝,霎时想起了那被付之一炬的书房,醒悟过来,自己怕是之前审问华夺武入了迷障,一时之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孟尝与沐寒烟、青鸾之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毫无可比性!
陆长思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拿手肘戳了下旁边的胳膊,“小孟尝这名号挺有意思的啊。”
步晚钟有些尴尬地看了眼陆长思,余光一瞄,却见玉老脸上同样划过了笑意。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步晚钟转移话题,“方才的事情,我们已经听见了。两位似乎对当下境况有些束手无策。”
提起此事,寒六忽然认真起来,长剑横指,“……步盟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盟主决议阻拦,寒六只能拼死一搏了。”
“谁说他要阻拦?”陆长思靠在墙壁上,似笑非笑。
像是凭栏远眺的诗人,灯笼照下来,朱红无瑕的灯光在他脸上印下两片竹篾错落的绚影,仿佛将他的连分割成了好几半。
寒六怔然,同王书生对视一眼。
……
“他进去了。”
玉老目光复杂,似乎对这位年虽二十六,或是已经二十七的武林盟主抱有特别的感情,“你不进去吗?”
寒六也看向了他,“盟主很看重你,你要进去,盟主也不会阻拦。”
王书生什么话都没说,他站在那狭窄的通道出口,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动弹。
留在下面,或许莞儿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陆长思被两人围观,颇感无奈,“他是武林盟主,我是谁?”
寒六讶异,“不是至交吗?”
陆长思失笑,“我们今日才见面。”
寒六越发惊异了,就连王书生都忍不住向他看了过来,古怪道:“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陆长思才觉得奇怪好吧。
寒六跟王书生面面相觑,少顷,开口,“武林人尽皆知,步晚钟十年踽踽独行,从不与人同路,若非至交,盟主怎可能将你带来此处?”
十年踽踽独行?
“他混得这么惨?”步晚钟惊讶地回头看向玉老。
玉老静静凝视他两息,缓缓点头,沙哑道:“初出江湖,三年了无迹,一战成名后立即功成身退,隐居萧索,七年如一日……的确如此。”
“为什么?”陆长思很吃惊,那孩子明明看起来不是那么孤僻的人,至少在魔教的时候还是很讨人喜欢,也挺喜欢交朋友的不是吗?
七年啊,难道他离开魔教之后就直接退隐江湖了?
年纪轻轻的,怎么过得跟登峰造极的老世祖一样?
玉老低声一笑,“‘怕漂零、江湖易老,光阴难又’,他已满头白发,大约江湖催人老,无心多飘零了吧。”
年纪大了,就是感慨良多。
可他白活了两世,倒是没觉得江湖有多难熬,青山秀水、人生百态,上辈子没看过的东西正等着这辈子去看呢。
“我看多半是因为他是道无涯的弟子,道士嘛,不都喜欢清修打坐?”
陆长思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谁想下一瞬,却听王书生幽幽道:“但步盟主七年前已经判出道无涯了。”
“……”陆长思愣住,讷讷结舌,“他判出道无涯了?”
他生前拐弯抹角的想叫他离经叛道却一无所获,死后这人却判了?
要不要这么不给他面子?
陆常思脑中忽然划过了什么,然而速度太快,他什么也没抓住。
“此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你竟然不知?”王书生意味不明道:“听闻玉梁如梦堂有狐妖作祟,快入地了突然还阳,不会脑子也跟着坏了吧?”
“咳!”寒六轻咳,轻轻瞪了他一眼,“平儿,别乱说。”
王书生别过头,转没听见。
陆长思还沉浸在步晚钟判处道门的消息中,等这两人说完话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玉老正想打听打听这事细节,忽地视线一顿。
“你受伤了?”
玉老低头,看了眼自己染血的手,干燥灰黑的皮肤上蒙着一层血色,手背上的还在冒红。
这是方才搬石头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玄机塔主见坍塌严重,本想让他停下先去找人帮忙,但玉老充耳不闻,一不小心就被石头划伤了手背。
“唉,”陆长思叹气,随手将衣摆撕开,轻抬起他的手,双眉微蹙,眼睫拉长的影子像扇面一样挡住眸中的认真,“老人家就该好好在屋子里待着颐养天年,早让你在如梦堂里享福,何必定要跟我来?”
玉老微眯着眼,弯曲的脊背下意识抻直,抬头看了眼他的神情。
陆长思忽地停了,挑眉看他,“力道重了?”
玉老忙敛眸,微微摇头。
“那你抖什么?”陆长思看他手。
玉老皱纹颤动,像是斑驳的画迹在抖落灰尘,失去活力的皮肤之中全是磨损的岁月。
“……老了,怕冷。”
是了,今晚暴雨如瀑,冲得所有人惊悚恐惧。
陆长思沉默了一下,将他手包扎好,无奈道:“没有下次了。”
他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人,知道他过得很好,这就足够了。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们就回玉梁,我给你养老怎么样?”
这可是上一任魔教教主都没有的荣幸。
玉老常年黯淡的脸上仿佛有一层异彩划过,嘴角勾了勾,就要点头时,突然定住不动。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见步晚钟正从里面施施然走出,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怎么样?!”王书生迫不及待问:“是不是他?”
步晚钟对上他急切的目光,默了片刻,“看起来不像。”
陆长思挑眉,“看起来不像”?意思是又有点像?
可同样的话,落在其他人耳中,意思却是大不一样。王书生脸色刷白,如遭雷击,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是他……怎么会不是他呢?你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说的?是不是你也被他骗了?是不是你问话的方式错了?”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他们没有时间去找第三个人了,也找不出来了!
王书生情绪激动,寒六的脸色亦不是很好。
他忽地又想起那天王书生跟自己初见的场景。
那个也才不到他肩膀的小书生,背着背篓,衣着褴褛,抱着一把青钢雪玉剑,步履蹒跚地走到了自己面前。
那柄剑,曾经是女公子的佩剑。
寒六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是寒青已经离奇“判出师门、羞愤自杀”的一年后的某一天。
那一年里,寒六始终四处找寻青鸾,却总是与青鸾失之交臂。
他想问问青鸾,寒青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记忆里的寒青,绝对不是会送封书信回师门就想判出师门的人,更不是那种被人拒绝就能羞愤自杀的人!
她恩怨分明,快意恩仇,绝不跟那些扭捏女儿一样磋磨,性格坚韧,举止爽朗。
若说她喜欢上青鸾,并且大胆追爱,他是信的,她并不觉得追求青鸾跟继任寒剑山庄有什么冲突。
而若说她会为爱自杀,还因为羞愤痛苦到自挖双眼,那却是万万不可能!
寒青对山庄的忠心与付出远超他想象,他没有为青鸾所动丝毫,她早就立下誓言,要全心全意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寒剑山庄。
而他们甚至连女公子的尸体都不曾找到,只收到了一件粉红色的衣裙……
所以他想,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可他却始终没有怀疑过青鸾!就连寒剑山庄的其他人,虽然再也不合青鸾来往,却也从没怀疑过他!
真是讽刺……天大的讽刺。
因为正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青鸾很美。
他的眼睛很吸引人,仿佛天生就有让人一眼心折融化的魅力,寒剑山庄的人起初也是很欢迎他的到来。
寒六以为青鸾跟寒青是关系暧昧的朋友,或许还是互许倾心的爱人……
然而真相实在令人作呕。
如果不是王家兄妹、不是南宁百姓,不是那些被左相、沐寒烟不屑一顾的难民,不是女公子在天之灵的冥冥庇佑,他恐怕永远都会被青鸾蒙在鼓里!
那天的王书生没有激动、没有欢喜,有的只是一脸悲哀与仇恨,他带着血红的眼与满脸的泪走到他面前,将青钢雪玉剑与一坛骨灰送到他面前,对他说了一个充满了欺骗与羞辱的故事……
从南宁灾难开始,到青鸾英雄救美;从女公子自尽,到南宁百姓不信邪地四处走访调查;从莞儿深入暮云山庄忍辱偷生,到沐寒烟在床笫云雨之际吐露真相……
“不是自杀。”
“青姐……是被人算计的!那群畜生!是他们……莞儿听到了,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
“青鸾骗了她,给她下药,有三个人…侵犯了她……青姐不堪受辱……自挖双眼想自尽……他们想要功法,青姐不给……我挖出了青姐的尸体,她四肢分离,胫骨断裂……畜生!畜生!!”
“不是华夺武,又会是谁?又会是谁!”王书生目眦尽裂,“你说啊,是谁!!”
他们哪里还有时间去找第三个人啊,哪里还有时间啊……
倏然,山洞伸出传出一声怒吼。
“枉我华夺武英雄一世,竟与尔等丧尽天良之人称兄道弟!他奶奶的沐寒烟,坏了老子一世清明,都说兄弟如手足,今日我断去一手!他奶奶的沐寒烟!老子诅咒你祖宗十八代下辈子生儿子都没屁眼!喝、啊!!”
众人惊愣,步晚钟与寒六最先反应过来,“坏了!”
陆长思也将信将疑地跑进去,却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墙壁上挂着奄奄一息的人棍,莫非就是沐寒烟?
而断臂血泊中,那位满脸络腮胡子、浑身伤痕的壮汉……
“是华夺武,”陆长思听玉老声音一沉,“好大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