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晚钟曾练过乱欲功。
乱欲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行拂乱其所为。
乱欲二字,便是叫人动心不忍性,行乱其所为。
那其实并不算是一种功法,那是不知第几任魔教教主为了独步武林而使真气倒行逆施,人以丹田存气,他便以身体为丹田。
如此气走全身,而经脉血肉皆为真气强化,则修为怎能不一日千里?
然而人终究是人,人力总有极限之时。
这功法能让人年少成名,练至辟谷几乎以透支生命的方式攀登人极,然而却也将人的寿命无限摧折。
练此功者,活得最久的,也不过四十有二。
当北武林的天才人杰蒸蒸日上之时,南武林的魔教教主就必然面临着甄选后继之人的尴尬处境。
梵林成为候选人的那一年,也不过刚从乞丐堆里爬出来,被当着沙包带进了魔土地窟。
当阴月照亮晦暗的角落,他看见了满院的尸体。上一任魔教教主就在那里面。
他还那么年轻,看起来似乎神采奕奕,面上朝气勃发。
但他又是那么苍老,蜷缩的身体像一个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的小老头。
修炼乱欲功的时候,没有人告诉过他高高在上的代价是什么,等到他终于明白自己将付出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稳坐魔教教主宝座,手中染满血腥。
然后忽然就有那么一天,他从一个人给老教主摔盆送终的噩梦中惊醒,累了。
他的左右护法听话又会办事,梵林痛痛快快地将教中事物交给了他们,然后带上面具,开始游历四方。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末日不远了。
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继承人,也需要给魔教找一个维系者,他的左右护法资质不够,远远不够。
而他也想走出南武林看看。
虽然北武林的人总说南武林是魔土,但其实生活在里面的老百姓也安居乐业,跟北方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头上还有朝廷。
朝廷的重兵对江湖人来说,依旧是了不起的威胁。
梵林从来没有离开过南武林,他曾听一个孩子说北武林人杰地灵,也从没有魔教子弟那么大的戾气,他就是从北武林流浪而来。
梵林当时便笑了,“既然北武林这么好,你为什么会流浪到这里来?”
孩子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稚嫩的面上不经意划过恐惧,“因为再好的地方也有坏人。”
“可我是最大的坏人,”梵林指着自己调笑,“我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坏人,我还吃小孩,你怕不怕?”
“你不是,”孩子也认真地回他,像个冬烘头脑的道学先生,“人的好坏,跟教派是没有关系的。而且一直都是我们在你这儿吃白食。”
笑话,要不是魔教从小培养他杀人,他能变成魔教教主?这关系大了。
到底是小孩子,见识狭窄目光短浅,没什么可说的。
梵林甩动黑袍,姿态闲逸,“得了小家伙,你既说北边好,我便去北边看看,摸不准,还能抓个继承人回来。”
上任教主离世之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或许是生性淡薄的梵林跟其他暴戾的魔教中人不大一样,那冷血无情的教主竟然也语重心长地给了他一个忠告。
“人活一世,总该有个盼头。梵林,你应该给自己找一个盼头。”
梵林也从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时局虽然多变,可千古万年,终究还是少不了尔虞我诈。
思来想去,就按部就班地当教主、管教务、找继承人就好。
他并不想耗费自己短短的寿命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太麻烦。
然而谁想到最后居然带回来一个步晚钟?
梨林阵法解除之后,梵林就打算继续游历江湖,趁着自己还能活几年,去瞧瞧大好河山的美景。
哪知年轻的步晚钟却似乎认定他图谋不轨,偏生要跟在他身后,但凡到了人多的地方,步晚钟便如临大敌。
梵林深怕他当街吼出一句“那是魔教教主梵林”,被跟了小半个月后,终于忍无可忍,回头盯着他。
那时候天上也在下雨,他那头长发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暗红袍面的银珠琥珀都被他当了个一干二净,百无聊赖地仰躺在树桠上,指间摩挲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无奈至极。
“小家伙,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梵林明知故问:“是想看我吃小孩,还是想趁机诛魔?”
步晚钟换了一身装扮,至少叫人看不出他是道士。
然而他骨子里却的确是个道士。
“我想知道,你来中原做什么。”步晚钟盘坐在地,真气缓缓流转,周身戒备。
梵林是第一次看他运行真气,倒是一眼被惊讶了。
那时候的步晚钟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已经是大天元境界,难得一见的天才。
梵林十六岁的时候还在小天元挣扎,并且因为强行锻体几次命悬一线,对比下来,难免心生嫉妒。
他是魔教之人,乱欲魔根深种,嫉妒、贪婪、任性,他心下一动,忽然满怀恶意地想:若是将这古板的小家伙调教成魔教教主该当如何?
这想法如福临心至,并且成功地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本座就不能只是出来随便逛逛,难道只允许你们北武林的人附庸风雅不成?”
他突然走近少年面前,“不过这不重要,乖,告诉本座,你师父是哪个?”
步晚钟呼吸一滞,面上却极镇定,那双眸子黑沉沉地落在男人兴趣盎然的丹凤眼上,缓缓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梵林莞尔,笑眯眯的抿着唇,慢条斯理地说话,很不正经,“问清楚了,才知道我打不打得过他啊。”
步晚钟眉间一松,微微挑眉,“两个你也打不过。”
“这么厉害?”梵林漂亮的眼尾微微一敛,陷入沉思。
这么厉害的人,自己肯定打不过,那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抢人,只能悄悄咪咪地把人偷走?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梵林在认真设想该怎么把人偷走,步晚钟也在认真思考怎么拿下他。
他距离自己很近,一步之遥。
夜色凄迷,月光如水,步晚钟甚至能够看清他鬓角梨花蕊一般柔软的发丝,让人很想摸一摸。
过了会儿,步晚钟紧绷的弦险要崩裂,正准备拿出师姐准备的迷药之时,梵林突然看向他。
步晚钟僵住不动。
梵林似乎有些为难,“你跟我走,不要你那个师父了好不好?”
“什么?”步晚钟露出诧异之色,几乎瞬间被逗笑了,“你说什么?”
“你看啊,你出门历练,你师父都不给你准备盘缠,也不教你一定要远离大魔头——也就是本座。”
梵林很认真地看着他,全然是一副打商量的语气,看起来格外真诚,“他对你一点都不好,你跟我走,我对你好行不行?”
步晚钟愕然半晌,竟是一时间没辨别出这个人是故意戏弄自己,还是真心实意打算跟自己“结伴同行”。
是的,在那个时候的步晚钟看来,那句话就是梵林的邀请。
步晚钟还没应答,梵林又慢慢道:“我还可以教你练功,上次的阵法你喜欢吗?我也给你?还有魔教你要不要?你要是想要,我也给你。”
步晚钟未及悸动的心霎时凉了下去,瞳仁黑得不带半点光泽,“……耍我很有意思?”
偌大魔教,岂能说给就给?还是给他一个北武林的后辈小子?
梵林清脆地笑了两声,“小古板,耍你当然有意思。”
步晚钟手上的迷药又在蠢蠢欲动了。
“不过这件事本座可没耍你,”梵林眨眨眼,“本座需要一个继承人,我瞧你根骨不错,若是可以,将来带着魔教改邪归正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那个时候我早死了。
步晚钟脸更黑了,却听梵林又道:“这样我百年之后,你也顺便帮我摔个盆送个终?”
步晚钟自然没答应,但他也没有动手,因为梵林先动手了。
等到他醒来后,人已经被带到了南北边境的魔教分坛之中。
在分坛的第一日,步晚钟就见识到了梵林的魔功真气。
梵林逼他练了乱欲功第一层。
而现在,陆长思极其后悔当时的举动。
步晚钟的根骨与悟性千里挑一,对乱欲功的理解与领悟更是超乎寻常,起初还故意拖着不愿修炼那自毁根基的魔功,后来见躲不过,干脆自行将魔功进行了改动。
虽说经历过一些波折,但改动还是成功的,只是效果到底差些。
然而过了六七年,效果再差,成果也很喜人。
山洞外,血气方刚的武林后生慷慨陈词,不大的地道里碎石淋漓,华夺武争辩的嗓门几乎可以震破山洞。
熟悉的、陌生的声音都在其中。
有人质疑,“沐寒烟罪大恶极,但青鸾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有人叹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可怜了华宗主跟女公子,阴差阳错,竟被欺骗了这么久!怕是再迟两三个月,华宗主也要命归黄泉了。”
有人冷哼,“要我说事情还闹得不够大!朝廷是越来越荒唐了,老子迟早有一天要杀到皇宫里去!”
有人哭泣,“我的二哥哥……二哥哥不见了,我一直以为他是去远游,方才我竟然在……在林子里发现了他的尸骨!真是可恨至极!”
还有云山老掌门殷切的恳求,“几个年轻孩子迫不得已行此下策,还请诸位看在老夫的面子上,给他们一次机会。我老了,若有责罚,甘愿承担,不要伤害他们……”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做了好事还要责罚?”华夺武厉声道:“最该罚的是老子,竟然没看出那两个的蛇蝎面目!”
寒二冷哼,“寒剑山庄的恩人,我看谁敢动!”
“说得好听,”有人低声嘟囔,“就算是要行侠仗义,也犯不着给所有人都下毒吧?万一真死了谁来负责?还是为了个死人……”
嘈杂的声音塞满了每个角落,空气都因此变得黏腻浑浊。
像浩浩汤汤的壮阔波澜,倏然归于一点寂静,被定格在步晚钟平静清冷的声音里。
“惩奸除恶,为所当为,他们也是忌惮朝廷围剿,恐怕牵连众人。诸位若是心气不顺,不如离开此地之后,便让云山前辈登门道歉?”
那不能够,真让武林前辈登门道歉,他们还不得被天下人用唾沫喷死?
一语落定,纷纷议论都被无形气势压了下来。
陆长思脑中不断闪过之前跟步晚钟相处的画面,总有些不安。
或许之前只是步晚钟不是故意试探,毕竟那也不算是纯然魔功,虽然杀意让人毛骨悚然,可跟真正的乱欲功那狂暴疯狂的真气却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他想多了。
嫉恶如仇的少年,登封独步的盟主,后者没必要比前者还要忍辱负重。
不过这里还是不要久待得好。
陆长思回头去看玉老,玉老永远都缩在他需要的角落,也好像永远都有先见之明。
“东家,走不掉的。”
陆长思不服气,“没试过怎么知道?”
玉老蓬乱的灰发随风而动,微微盖住了额头的沟壑,“因为下去的路只有一条。”
寒六正在被人口诛笔伐,莞儿被深埋山腹之下,似知道这条路在哪里而他又能问的人,只有王书生。
陆长思哑然无语,看向了王书生。
王书生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巧妹。
巧妹气哼哼地给王书生包扎,却不见她身边属于刘推的身影。
玄机塔主亲自将人带了过来,他还在寻找更多的人,那些从堂中突然消失不见的人。
“人太多了,”陆长思默了默,忽然笑起来,清亮的目光落在地面某个角落,“……人多也好。”
玉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露迟疑。
那是地道,那红衣莞儿就在地道的尽头。
“下得去,走得了吗?”玉老莫名一叹。
陆长思奇怪道:“找到莞儿,或是干脆直接在山壁上凿开一个洞,自然走得了。”
玉老深深地看他一眼,“东家,你很着急。”
陆长思知道瞒不过他,却不肯说实话,“这不是急着回去给您养老嘛。”
玉老压抑地笑了,声音断断续续,又是极规律的。
“可是东家,我们如梦堂的乐师还在这里。”
陆长思:“……”
玉老无奈地看着他,视线一点一点扫过他的深刻俊美的五官,微微一笑。
“东家,乐师交给我吧。”
陆长思惊讶,“玉老……”
“你是我的东家,”玉老慢慢向前走去,平静地走过他身边,“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陆长思怔住。
这句话,他好像听谁说过。
他奇怪地回头,见玉老笔直地走向人群,默了默,一个旋身,静静消失在阴影处。
玉老从人群中离开,好像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山洞。
石道下,青苔滑腻,步履维艰。
陆长思索性用上轻功,纵跃山壁,寻找最为薄弱的一点破绽。
他想打通墙壁,看看能不能找到其它道路。
陆长思伸出手指在石壁上敲敲打打,回荡的声音沉厚凝滞,就像置身于没有出口的密室之中,找不到出口。
滴水声忽从身后响起。
陆长思心下一悸,站在一方白石厚泥板前,僵住不动。
“长思,”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步晚钟贴上他的后背,将人按在怀中,“说了不急,怎么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了。”
陆长思深吸口气,微微侧头,却对上了一双暗红色的眼。
咯噔一声,陆长思咽了口唾沫。
怎么又入魔发疯了?!
放在腰间的手骤然紧缩,步晚钟跟他亲昵地咬耳朵,浑厚冰凉的气息让人禁不住打哆嗦。
这位间歇发疯的武林盟主好像很喜欢黏着别人,陆长思挣了挣,步晚钟抱得更紧了。
“你跟我走,我对你好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