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落时,云山已到悬崖。
他并不喜欢悬崖,因为悬崖很高,掉下去很容易死。他老了,人一老,反而越来越容易怕死。
年轻的时候他可以从悬崖上跃下去而眉头不皱一下,老了之后他只想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他不能,他一生侠义,最是容不得自己临阵脱逃。
“唉。”云山叹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机塔主远远地看着他,也很好奇,“你问我?这个问题也许该你来回答。”
云山回头看他,苍耳白发髯须,浸湿的衣服贴着老朽的皮肤,又冷又痒。
就像血。
“三十年前,上一任武林盟主竞逐,我跟你比试过,”提起这件事,云山就忍不住苦笑,“我少年成名,日夜不缀,但这世上天赋卓绝的人太多,我终究不及也。”
玄机塔主转着手里的核桃,颇有几分认真,“这武林上若有哪个老家伙是最让我敬佩的,那就是你。”
“哦?”云山老眉一挑,笑容慈和,“说说看。”
“因为你是武林上唯一一个,从出道至今,都不改初心之人。”玄机塔主走到他五步外的悬崖处,看着漂泊暴雨之后的霏霏淫雨,“这很难得,我做不到。”
云山听罢,却露出颓唐苦笑。
“你错了,我也没做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剑,剑上染血,刘推的血,“……我,也没做到。”
玄机塔主忽地难过起来,都是同一个时代走过来的人,能有几个走到七老八十?进入辟谷已经难得,想要登峰造极,云山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他如今有了心障,更是如此。
“……你并没有做错事,不应该感到害怕。”玄机塔主沉声。
“我已晚节不保,好在人也老了,倒不怕后人耻笑,”云山转身,慢慢举起剑,正对玄机塔主,“老夫并不害怕,今日只要你留下,老夫可以死。”
玄机塔主颇感为难,云山在他们挖开通道的时候突然出现。玉老倒是二话不说,抛弃战友走得干脆,却留下他一个人对抗云山。
若是两人,足以生擒。
云山目光闪动,见他不动,自己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又逢风雨大作,风雨之中还夹杂着别的声音,吵吵嚷嚷、哀哀戚戚,是人声。
有人来了。
玄机塔主心下一松,“老掌门,放弃吧,你不可能杀了所有人,还是为了一个死人。”
“我只要你们不要进去。”云山心颤,余光落在山洞口,脸色铁青。
倏地,就在两人说话的瞬间,一个挺拔青年如夜燕敛翅冲出山崖,姿仪绝伦。
三人猝不及防对了一眼,年轻人剑眉鹰目,目若雷霆,灼灼铮然,破开暗穹,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现场顿成三足鼎立,但实际上,云山却是险些笑了。
云山不曾见过他,但却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一个年轻人过来给他们收尸。
“寒二!”
寒二铁胆怒眉,对上那领肩带血的云山之后,却是脸色一沉,“云山前辈。”
寒二不是寒六,寒六不过小天元修为,寒二却离辟谷只差临门一脚!寒星剑法锋利无比、气势如虹,足以让寒二与辟谷高手一决高下。
玄机塔主正是辟谷之人。
云山不愧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手,经验充足,看见寒二出现的刹那,当机立断道:“拦下此人,我进去救你师弟!”
话音未落,云山一个旱地跃起直接跳到了山洞之前,玄机塔主再要阻拦,寒二那把冷锋长剑已然出鞘。
“塔主留步。”寒二沉声,按下焦虑,“还请塔主放心,我师弟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玄机塔主皱巴巴的脸上露出冷色,“你若真正见到这山庄的惨状,就不会这么以为。”
寒二当然见过,但他为什么要承认?
寒剑山庄的人,别的本事没有,护短一定是武林第一。
“请前辈,留步。”
玄机塔主危险地眯起了眼。
与此同时,云山已然悄无声息地进了山腹,好巧不巧,他如老藤树根一样扎根在山壁上,那苍老的手指犹如钢筋穿透岩石,牢牢地贴在阴影处。
王书生抱着青钢雪玉剑慢腾腾地走动,山洞墙壁里挂着的沐寒烟气绝多时,地上一滩血迹,却只有华夺武断臂瘫坐。
云山屏住呼吸,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静静聆听半晌,才明白过来。
华夺武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不仅如此,王书生跟寒六此刻还深陷其中,看似平静的场景下,正有暗流蠢蠢欲动。
比如陆长思正似笑非笑的警惕着王书生,步晚钟提防着寒六,而玉老就站在华夺武不远不近的距离,可杀可救。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恐怕已经都猜到了女公子经历过什么,莞儿为了查案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也几乎被撕开。
他们辛苦筹谋,不就是为了替女公子报仇,揭开沐寒烟与青鸾的真面目,找到第三人,以及……维护女公子的声誉?
如果让这些人知道,谁敢保证不会传出去?
云山头冒冷汗,他需要打破僵局,但山洞里却有一个玉老,这个神出鬼没的老人让他感到心惊,他肩膀上的伤口就是他所留下!
他的肩膀还在生疼,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苍老跟枯朽,他憔悴得两眼通红,血丝胀满眼球,苍凉苦撑。
王书生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听见了乌鸦的声音。
鬼林的乌鸦并不怕人,它们吃人肉长大,看见人后,就会不由自主睁开鲜红贪婪的眼,被食欲所控制。
寒鸦乱啼,云山知道,外面的人已经距离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时,寒剑出手了。
他拔出了自己的剑,那剑沉重笔直,刚硬锋利,快如流星,将浑身真气聚于一点,是无可辩驳的杀招!
“云山前辈,还不动手!”
没办法了!
逼上梁山,云山钳制在石壁上的双手骤然一松,腰间长剑被他霍然甩出,目标直至步晚钟背心。
前后夹击,似乎步晚钟逃无可逃。
陆长思似乎也是这样,王书生不过才刚进大天元,五大境界中,小天元、大天元、辟谷、登峰、造极,王书生才刚到及格线。
王书生的剑法跟真气都远远不足自己。
但陆长思虽然身量挺高,可体型看起来却文文弱弱的,而且如梦堂堂主常年卧病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陆长思一定会死。
云山选择帮寒六。
可就在这时,令所有人惊愕的场景出现了。
腹背受击的步晚钟居然毫无防备地豁然转身,露出后背空门,用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突然出现在陆长思面前!
云山瞳孔一缩,苍老的脸上露出愕然,突然间浑身发毛,近乎失声地尖叫。
“小登封?!”
武林上的辟谷高手屈指可数,步入登封之人更是凤毛麟角,而迈入造极之境的那更是传说中未必还活着的人物!后两者更是没有一个不年过一百!
但步晚钟才多大?他的年岁比他的儿子还要小二十个年轮。
电光火石间,云山看见了自己发白的胡须,突然有种极其悲哀又无比荣幸的感觉。
那么年轻的孩子居然是小登封。
他在有生之年居然能够看见一位小登封。
如果不是云山老练精明,他恐怕连步晚钟的行动都看不清。几乎就在步晚钟消失的刹那,云山的剑一下子迟疑了、凝固了,身体踉跄地落在了地上。
一个剑客若是连剑都拿不稳,他还能叫做剑客吗?
长江后浪推前浪,云山还没碰到后浪的衣角,就已经败了。
寒六瞠目结舌,身体惯性地往前跑了三四步后,这才怔怔地停下,手上的剑却在颤抖。
步晚钟瞬间爆发出来的浩瀚之力,远远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比得上的。
他脸色发白地转过头,手臂还僵硬地指着前方,两眼发直地看向另一边。
王书生的剑被两只手夹住,人已呆立在当场,舌挢不下。
而步晚钟的衣袂还随风而动,在他的身后,玉老宛如鬼魅,挡在陆长思面前,幽幽凝视着前方,指尖树叶蠢蠢欲动……
王书生浑身发毛,汗不敢出,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步晚钟,全身血液好像都在倒流。
“你是……”他口干舌燥,无比绝望,一字一顿道:“小、登、封?”
登巅峰而独步天下,造无极而举世无双。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今日别说是王书生,即便是文武堂会上所有的武林人士加起来,都未必能够拿下步晚钟,尤其是此刻的步晚钟。
他目光冰冷,漆黑的瞳孔里像是酝酿着滔天风暴,用一种令人悚然的沉默王书生,驰魂夺魄。
王书生手臂发麻,明明步晚钟什么都没做,但他却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分崩离析,透骨的冷意贯穿他每一寸皮肤。
他的双手刷地松开,冷汗透背,往后倒退一大步,砰一声跌坐在地上。
而女公子的青钢雪玉剑却还一动不动地夹在他指间。
死寂。
头皮发麻的死寂。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句话,一句被篆刻在出不得、入不得的萧索云峰外巨岩之上的话。
渤海擎天岂不凡?能人志士便向前。
一缕白惨惨的光芒从山洞顶端射下来,投照在步晚钟眉目如画的半张脸上,竟露出几分骇人的凶魔之意。
无人说话,无人呼吸,只有不断放大的风声与心跳让人汗毛倒竖。
角落中,华夺武目光炙热地瞪大了眼睛,“小……登封?”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步晚钟肩上。
云山呼吸一滞,险些下意识喊出一句“别动”。
小登封真气爆发,胆敢擅动之人皆视为挑衅,陆长思居然敢将手搭在他肩上,这岂不是自找死路。
但众人心惊胆战、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息,陆长思却安然无恙。
“好了,我没事。”
陆长思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不是因为他小登封的修为与霍然爆发的杀意,而是其它的……更加让他无言以对的东西。
他敛眸,克制眼中的惊怖。
抬起头,又笑得完美无瑕。
“步盟主年纪轻轻居然都是小登封修为了,啧啧,了不起。”他试图打破沉寂,可却没有人应和。
还是玉老看他尴尬,非常捧场地干瘪瘪跟了一句:“东家说得是。”
陆长思:“……”
青钢雪玉剑发出震颤剑吟,步晚钟闭了闭眼,山洞里肆虐的杀意骤然一收。
云山、寒六齐齐身体一软,坐倒在地,才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四肢冰凉,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了。
这就是,小登封境界的威压,如同帝王睥睨一切。
这……如何能够抵抗?!
“是步某莽撞,让诸位受惊了,可否听步某一言?”
王书生惨白的脸上陡然涌上红晕,噗的一声,仰倒昏迷。
“平儿!”寒六牙齿打战,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居然还轻轻笑了出来,笑声温和优雅,是他一贯的做派,但却已经无法磨灭方才那骇人的印象,不怒自威。
他将青钢雪玉剑插入旁边的石缝中,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看向陆长思。
陆长思下意识眨了下眼睛,嘴角微扬,却避开了他的注视,急促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其实在下自己可以应付,盟主费心了。”
步晚钟目光幽邃,攫取他的闪躲,“是吗?”
陆长思莫名心虚,其实他也只有七分把握控制住王书生,但他不是有玉老帮忙嘛。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他们说不定就要进来了,”陆长思手指搓着袖口的刺绣,敛眉垂首,“不想想该怎么应付吗?”
正在此时,华夺武突然大声道:“这有什么!咱们都听盟主的,盟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是武痴,平生最敬佩武功高强之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步晚钟,兴奋异常。
小登封,原来这就是小登封!他汲汲营营这么多年的登峰造极,竟然……竟然就在眼前!?
寒六咬咬牙,收剑快步走向王书生,将人扶起来探脉。
虽是气息不平,但好在并没有重伤。
寒六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青钢雪玉剑,目露挣扎,最终,只得点头,“……华宗主,所言极是。”
陆长思不禁叹气,“好好的,何必搞成这样呢?大家乖乖对对口供,难道不好吗?”
“弱肉强食罢了,”玉老冷静地看了眼寒六,“好在,没有酿成大祸。”
步晚钟忽然问:“什么大祸?”
陆长思眼波一动,似笑非笑道:“没什么,只是事情是不是可以‘真相大白’了?”
步晚钟微眯了下眼。
陆长思继续道:“沐寒烟、青鸾作恶多端,左相助纣为虐,朝廷藏污纳垢,女公子识破奸计大义牺牲,众目睽睽证据确凿,又有华宗主与武林盟主、衡山掌门相继众口一词……好像没有我什么事了吧?”
他看向玉老,眼中掠过一丝急迫,“我们走。”
赶紧走,快点走!这小子连魔功真气都使出来了,怕不是在试探什么。
玉老求之不得。
他正要点头,就听步晚钟忽地气息微沉道:“不急。”
陆长思心里打了个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