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见那朵红花与平日所见不同，多看了几眼，伸手抚摸着精致的绣工。一旁监视的婆子极自豪地笑道：“大奶奶好眼光，此乃咱们齐家最吉祥的华服图纹，乃是当年主母的本命花，家主当年极为喜爱，亲自取了名字----疏影暗垂香。”
一听那朵红花是蚀心罗藤，古言的手指似乎被烫着了，停留在衣料上，不到半秒就缩回衣袖。
从用料到做工都是齐家绣娘最得意的作品，最难得的是大氅上被上一代家主赐福过的符咒，据说有驱邪化灾的效果。
所以，此服饰只有当家大奶奶才有资格穿戴。不过，哪怕服饰再珍贵，古言也不想换上，她只盼着见着阿弟。
屋里的丫鬟婆子见古言沉着脸，也不劝解，只按照规矩伺立两旁，十几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古言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第一次在下人面前，露出坐立难安的窘态。
窗外稀稀拉拉的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也不知是谁到访，索性无事，古言的视线移向门口，猜测是谁。
门口传来齐敏之敲门的声音：“嫂子，可睡了？”
古言额上冒出层层的汗珠，指尖在袖子里狠狠掐着掌心，面上不敢露出半分恨意。
随伺的婆子立刻带为答道：“回三爷，大奶奶还醒着呢。”
“那就好，我带一人来看看嫂子。”
言罢，大门无人自开，齐敏之抱着一个服饰华丽的男孩，笑盈盈地踏过听雨堂的门槛。
“那是……？”
古言虽然没有见过，但那种母子连心的本能，令她手脚僵硬，口齿发麻，她努力了几次，才扶住桌案，站起来，颤抖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齐敏之怀里的孩子，眼珠都不敢眨动了。
那孩子随意地看了一眼古言，就低下头玩起衣角来。
古言在梦里无数次梦过宝儿，母子相拥而泣的版本有很多，猜忖的宝儿长相也有很多。只是没料到，孩子初次见她的视线会是这般……
冷漠无情。
古言小腿一软，眼中留下泪来，又跌坐回矮凳。
齐敏之抱着那孩子，逗弄了几下，孩子顿时笑起来，搂着他的手腕：“三叔，三叔，给我吃糖糕。宝儿今天很乖的，学会凝神聚气了。”
“厉害，不愧是我齐家的孩子，值得奖励哦！”齐敏之从袖里摸出荷叶包，递给孩子，眼神却飘向面容呆滞的古言，他轻声道：“宝儿，这是你的母亲。快快上前行礼。”
“母亲？”那孩子口中吃着糖糕，满不在乎地看了古言一眼，黑洞洞的眼珠，闪过一丝疑惑，他扭头问齐敏之：“三叔，我没有母亲啊，忠爷爷告诉我，父母在生我那年便死了。”
古言闻言，悲恸失声，转过身去，不再看那孩子。
齐敏之抱着宝儿哄了哄，笑道：“其实，你忠爷爷说的没错，你父亲那天为了守卫齐家，的确仙逝了，不过你母亲……”
他的视线转向掩面不语的古言，微微弯起唇角：“你母亲的确还活着，那时她被杀仙阵伤了根本，在这里修养了许久，今日才能见你。”
那孩子一听，竟是深信不疑，拍拍齐敏之的手臂，“三叔，放我下去吧。既然母亲大安，做儿子的自然得请安。”
古言的衣袖也不抖动了，轻轻撤去遮掩，双目通红地看着宝儿，缓缓伸出手来。
那孩子也不羞涩，亲昵地跑过去，投进古言的怀里，笑呵呵地问安。
古言原本对宝儿的生还不抱希望，乍然相见，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顾着揽住儿子的肉手，哭泣。
等古言抽泣的差不多了，陪坐在一旁的齐敏之这才放下茶碗，问那孩子：“宝儿，那你告诉母亲，二叔三叔待你好不好？如今你二叔继位了。你自小炼气，也学过家规，若是不听家主圣训的人，都有何下场？”
那孩子望着齐敏之，拱手深施一礼，点着小脑袋，认真答道：“二叔，三叔待宝儿甚好。齐氏家规有言，若是齐氏子弟不听家主圣训者，皆是坏人，都该死！人人得而诛之！”
古言顿住哭声，呆呆地望着儿子，这才明白齐敏之放宝儿出来相见的真实用意。
世家的奢靡，大约从宴会宾客的繁复上，可以显现一斑。
这里说是宴会的大厅，其实名字却带着“阁”字…落英阁
落英阁距离芸台阁，不过区区百丈。
事实上，这里作为宴会的场所，还是因为落英阁尤其宽大，前方竹林，后方碧水，一池荷花点缀在尖角小亭旁，琉璃瓦当映衬着一屋翠色，穿梭其间，雅致至极！
这吃饭也得讲究地点，环境，盆栽，艺术，如此才对得起饭菜的色香味，没有好的景色，大家清谈论道起来，也不方便。
好吧。齐顺之承认，世家的穷讲究，太龟毛，的确存在于方方面面。
落英阁虽然只有一层，以前却足矣容纳上千名宾客同时举杯畅饮，如今只能坐下区区百人而已……齐顺之被陈阿大带偏之后，在家务事上，的确节省了许多。
漆着亮黄色的屋梁，闪着楠木般的光泽，从灵力灯盏，到八宝屏风，再从碧玉珠火酒，到驰名烤腊猪，最后才是主人的宝座。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齐顺之眯起眼睛，看着落英阁上，最高最尊贵的主座，志得意满：‘今晚，那里将坐着这里唯一的主人-----我与阿大。’
为了庆贺家主登位，吴大、吴三特地培训了一批妖族的小崽子，表演舞蹈。
佳肴，美酒，再加上助兴的歌舞，这样的宴会才上档次。
幼年的记忆中，仅剩的几个片段，都是自己作为仆役小厮，在落英阁里穿梭敬酒，而那时的父亲，只是高坐在那里，冷漠地看着自己，那眼神……
齐顺之左右自顾的悠闲步子卡顿了一会儿，继而又摇摇头：记不清了，总之，父亲那时但凡有一丝的同情，便不会听之任之。
不远处，一位粉裙少女正在一根纤细的麻绳上翩翩起舞。
身旁的吴三，见齐顺之转悠的眼珠，赶忙上前介绍：“家主，这便是我提过的妖族舞蹈。”
那少女的衣裙环佩都很简单，不堪一握的细腰，水蛇般的弯曲着，脸上挂着妖媚的俏笑。
‘她的确很卖力，虽然没有我小时候的那种乖觉，却能凭借本能，晓得我就是这里的主人。’齐顺之微微一笑，转头吩咐吴三：“待会给这帮孩子多备一份礼金。”
那帮孩子们远远听见，一起躬身道谢。粉裙少女立在绳头，盈盈下拜。
少女长相并不算美貌，但胜在眼波清亮，唇角弯弯，是个讨喜的样子。她弯腰拜谢过后，轻声道：“还请家主多多指教。”
齐顺之只略略点头，转身走了。
她被晾在那里，瞪大眼珠，愣住了。周围无人解围，也无人敢取笑。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艺人，她迅速调整好心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踮起脚尖，跳下麻绳，被孩子们簇拥着坐下饮茶，那种出尘的气质，犹如一朵清新的水莲，干净到不似真人。
只是她的眼梢一直在偷瞟走远的齐顺之，牙根痒痒地磨了几下，暗自淬了一口粗气。
吴三紧紧跟着齐顺之走出落英阁的范围，有点不明白家主的冷淡。
齐顺之眼眸含笑地瞥了过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吴三打了一个冷战，不敢再抬头，急忙屏住呼吸，垂下脑袋。
齐顺之哈哈一笑，停住脚步，对吴三勾勾手指：“过来。”
吴三赶忙点头哈腰地凑过去。
齐顺之颇有深意地望着树影深处的楼台：“有些人呢，与生俱来便会演戏。她只是这么看着你，你便心旌摇曳，无法自制了。”
“主人，我是老实人，只听吩咐，不会演戏。”
“谁说你了？”齐顺之伸指赏了吴三一个爆栗子，含笑道：“就凭你这脑袋，还想演戏，做好自己便不错了。”
齐顺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品了品空气中残余的信息，温柔地垂下眼眸，笑道：“是古家人到了，他们终于忍不住，还是出手了。”
吴三也嗅了嗅空气，无奈地绕绕头，“主人，是不是这里靠近绿，所以水汽略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