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逍芙二人身心俱疲,遂相偎而眠。不知几时后,细雨霏微,乱峰相倚,待一缕天光破云,漫照自舱板间,纪晓芙渐得意识。稍时,一簇江风吹来,捎得凉意,她起身行去,见舱外百里遗荒,蔓草丛生,未有人烟踪迹,诚满眼衰景,而那大船,也早悄然泊岸。
“逍哥,你且瞧瞧……逍哥,逍哥!?”纪晓芙不识此地,故折返回舱,一边摇着杨逍,同时发问。岂料,她连摇数番,杨逍却仍未醒转。刹那间,一个可怖的念头悬起,纪晓芙伸出指,心祈道:“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微颤着,去试他鼻息。所幸,杨逍气息虽弱,但尚处平稳。
得见此,纪晓芙方松了口气。
然须臾间,她掌心一热,倏被人紧握了住。只见杨逍墨眸半掩,面色惨白,虚声道:“晓芙,是船靠岸了么?别担心,我去看看。”全无往日神采。他本欲撑身而起,可立至一半,便又倒了下,重跌在她怀间。纪晓芙心下大惊,见他脸色极差,探手一贴额,又觉人身炙如火,不由想:“江风吹了一晚,又这样凉,逍哥怕是惹上了风寒。”
“先不要动,你病了。我见这附近有山,或许能采到些草药,逍哥在这里等我,我……”不待话毕,杨逍回腕一拉,斜倚她肩头,顺将之揽得更紧了些。一缕思绪沉浮,半晌沉寂,他方喃喃道:“你别走。晓芙会不会,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你若要走,我便再也追不上了,别走。”相背之下,纪晓芙看不清人神色几何,却无由地,感到些许无力感,与丝缕凄意。
她平素所知晓的杨逍,风光霁月,倨傲清冷,是这天下最潇洒的男子。而眼前的他,不似寻常一般,是卸下“沉稳”伪装,真实、敏感却不安的他。纪晓芙怔了怔,心中生奇,不解他为何如此。
纪晓芙内心深处,恍被什么撞了下,余颤悠长。她不禁回握住那只手,予他些许力量,宽慰道:“为什么要这样想?那么多次,逍哥本可以置我不顾,可你从未那般……换作是我,也不会丢下你,任你一人受难。”听人回答,杨逍勉撑起身,一双墨眸蕴得希冀,又潜藏忧意,他续道:“晓芙虽不提,可我心中知晓,你始终介意我是明教中人,与你正邪有别。待这事了结,你还是会走,对么?”
心事被说中,纪晓芙不敢作答,只得瞥过头,一时无言。杨逍见她不应,心下怅然,想到果真如此。为什么?!他不解,晓芙心中有他,彼此深爱,为何就不能越过所谓“世俗偏见”?
那沉默,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他心头。万仞千丈,顷刻崩塌。
“……我被抛弃够了,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往事如潮,一件件倏浮现眼前。霎时间,杨逍忽按她双肩,眼角微湿,神情激动道:“晓芙,或许你不知道,我一出生,就被爹娘抛弃了,是师父将尚在襁褓的我捡了回去,抚养长大。当我等到,能唤师父一声娘的时候,她却丢下我,一个人去了。”
他神色一凄,少见地,两行清泪滑了下。那泪落自掌心,余温微热,却似一把利刃,戳入纪晓芙心间。一道情愫悄涌,无声迸发,是须臾经年的落寞,是夜深静谧的孤寂,缓流入心头一隅,肆意蔓延。杨逍倾身前去,倚她身畔,颤声道:“还记得那画像么?晓芙问我,那画中人是不是我父亲……不是的,他是我师父的意中人。自我懂事起,我就常见师父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看那画像流泪,我师父她……等了他一辈子,一辈子啊!可到弥留之时,都未能再见他一眼。”
杨逍言至激动,脸色骤变,喉间不由微甜,一口鲜血瞬吐在地。纵是如此,他仍紧攥她衣角,执拗道:“晓芙,我不喜欢一个人,我不想和师父一样,空等一生,你……你……”话未脱口,纪晓芙肩膀一沉,便见他身子泛软,登时昏了去。
见人昏厥,纪晓芙心“咯噔”一下,忽难过得紧。她从不知,杨逍随性不羁的外表下,竟掩着诸多孤寂与不安。他平素“拒人于千里”,“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不过是那份落寞的遮掩……他一直在哭啊。
念及此,纪晓芙心痛难抑。
她艰难地扶人起身,揽过一臂,横搭于肩处,向岸上行去。纪晓芙身形瘦弱,经人一搭,恍似一座山压了来,然她却浑不在意。顷刻间,她倏觉“故时盟约”微不足道,“正邪之分”更属无稽。每行一步,就好似卸下一重枷锁……正邪、偏见、世俗、仇怨,皆何足道?她只想他活着,再听他唤自己一声“晓芙”。
不知行了多久,转过几处山道,纪晓芙眸光一亮,见不远处有一石洞,可暂时歇脚。待至石洞,她抓来几捆枯草,平摊于地,将杨逍安置在上,又拾来些树枝,堆作塔状,燃篝火噼啪。随之,纪晓芙伏他身畔,听喘息渐浊,探手一试,惊觉人额间温度,较前更热了些。“不成,再烧下去,逍哥怕是醒不过来了。”她喃喃道。
纪晓芙心中焦急,急驰出数里,不时祷祝,望能寻到止寒的草药。走了许久,斗然间,她见一小溪旁,长着几瓣青紫花叶,倏心中大喜。纪晓芙识得,这花叶名唤“紫苏”,能祛寒解邪,忙撷下一小把,回赴了去。
她半托起人,想将紫苏喂下去,然几欲未果。那草药卡在口中,将下未下,“逍哥,张嘴……张嘴啊!”眼见其高烧不退,顾不得许多,纪晓芙抓来几片,嚼至碎软,转再喂入他口,如此反复,直至尽数咽下。良久,她忽捧住他脸颊,凝眸怔望,一时心绪倥偬,低声道:“要醒过来。”遂俯首阖眸,轻啄向那瓣唇。
一道决心拟下,逢人醒来,她一定要与他讲个清楚。
傍晚时分,浮云收敛,皓月千里澄辉。待酣睡多时,杨逍风寒始退,他悠悠醒转,体力亦恢复了些,迷朦之际,倏听得一声温婉,惊喜道:“你醒了!觉得怎么样?”杨逍缓缓起身,刚欲发声,却察觉口中微苦。他伸指一抹,便自唇角抹下零星药渣……良久怔望,杨逍心中动容,他什么都明白了。
“晓芙,你……”他本想说些什么,但念及白日,与晓芙的那些话,却又踟躇了。
斯时,一方温热叠于掌,纪晓芙握着他的手,温声道:“我有些话想问你,你要认真回答我,不许有半句假话。逍哥,你爱我么,你想过一生都与我在一起么?”骤被发问,杨逍颇感无措,点点头道:“爱,自然想过……”
“那逍哥听着,我也爱你。”她眸光愈柔,掌间力道忽重了些,复认真道:“可你要知道,你我派别不同,我又有婚约在先,若在一起,就是正邪不分,离经叛道。正道会声讨,邪道也未必相容得下,我们会一辈子活在我师父的追杀,与世人的谴责下,甚至是,你与我的孩子,都会被打上‘孽障’的烙印。你要同我一齐背负,原本不属于你的苦难和险阻……即便如此,你还愿意与我在一起么?”
杨逍先是一怔,随探出掌,轻蹭过她脸颊。他一触碰,仿佛无形之中,扫下那最后一重桎梏。彼时风拂,吹起他鬓角碎发,而相望须臾,她却觅得一缕明光,如皑皑雪顶,凝伫屹立的霜花,风雪难摧。百千情愫,终作一语坚毅,那是他的承担,是他不肯退让的倔强……
“愿意,不悔。”杨逍如此道。
转瞬言落,他忽被拉入一温软怀抱,且听人道:“那好,逍哥记住今天的话,不许食言。”纪晓芙心中一热,寥寥四字,渐作一股决意,推她笃定更甚。她不禁回想,欢愉时,是他相伴在侧;失意时,是他默守在旁;纵临生死关头,黑暗中,那紧紧攥住她的手,替她挡下一切风雨的,仍是他。从来都是他,也只有他。
睁眸时分,杏眸中衍得明净,纪晓芙扯人回身,霎裙袂飘扬,朝与东跪了下。杨逍不解其行,正欲搀扶,却听之先声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我纪晓芙愿与杨逍结为夫妻,从此同心与共,相守不弃,若非死别,决不生离!”
闻人盟誓,他不觉鼻尖泛酸,突然感觉……身上再不痛了。杨逍跟着跪了下,不敢怠慢,生恐晓芙反悔般,他蓦地回握住那柔荑,片刻不舍。
登时,他探指轻滑,兀划臂间狰狞一道,血珠翻涌,宛似玉骨初绽,隐有凄然之美。而那修指,瞬沾一点殷红,复涂于唇,杨逍亦朗声道:“古有毛遂谓楚王曰:‘歃血而定从’,以结合纵之约,今当效仿。我杨逍立誓于此,余生定护君、怜君、爱君,此生不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满天星斗,只见一颗芒,唯系纪晓芙一人矣。”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两人连叩三拜,共声而道。待礼成,他二人对视一刹,不由妩然轻笑,如初春回暖,冰澌悄融。恍似经年,彼时汉阳初遇,他抱起懵懂青稚的她,而她,抬手抚向他俊美的脸颊,相视须臾,发乎于心,是不着成见、不载负担的笑。
过往皆泯。
届时,纪晓芙揽过那修颈,相拥与人,一字一句道:“逍哥,你不是你师父,不会重蹈她的覆辙,而我也不是你师父的意中人,不会扔下你一人,不管不顾。也许是场有去无回的旅途,可我,不悔。”
杨逍并未言语。然隐约间,一束微光映入心房,温暖亦明亮……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