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初,簌簌琼花落晚风,但见新房之中,绛纱红烛,照焰火葳蕤。
斯时,又见床榻旁,一身影徘徊匆忙,便是杨逍。想得白日里,殷梨亭怒闯喜堂,原是珠联璧合,满座欢喜,偏人如此一闹,转风逝云散,让群豪瞧得好一场笑话。杨逍本心下不悦,但亦念及,晓芙凭受一剑,晕厥未醒,只径自抑下怒火,好生照料起人。
他伫身在旁,眸光轻扫,略推算了时辰,知药劲已过,应为人擦伤换药。故此,杨逍起身行去,打了盆清水回房,搁置在旁,随掀开衾被,解下她衣衫半阙,窥得伤处。只见那血口狰狞,深刺入骨,纵来日痊愈,也难免落下一伤疤。所幸,伤血总算止了住,余下时节,不过悉心调养等慢功夫。随之,杨逍俯身倾前,一手撑在侧,一手持巾,打湿后轻擦向伤处,再敷上药粉。
诚然,杨逍不擅此道,略显生疏,但每一下动作,皆轻柔谨慎,仿佛怕弄疼人一般。正匆忙间,他忽感掌下微颤,听闷哼一声,纪晓芙渐醒了来。
逢人醒转,杨逍心中大喜,忙关切道:“晓芙醒了?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么?”许是药性发作,她眉心一拧,虚声道:“还好,就是肩头略有痛痒,不打紧。”然话音刚落,她心念一动,没由地想起,白日里喜堂诸事,总心悬难安。那双乌溜溜的眼瞥去,不时眨着,纪晓芙试探道:“逍哥,有件事,我问了你别生气,就是……我昏倒以后,武当派那几人如何了?可有说些什么?”
杨逍墨眸回斜,细打量着她。不料人非但未怒,反眸蕴温色,噙笑道:“傻话,我何时生过你的气?想问殷梨亭直说便是,我又不会多心。你不必担心,他有他几个师哥跟着,断不会出事,其余的,倒也未说过什么。”话音落罢,他扯下一束白纱,缠去那伤处,紧又叮嘱:“晓芙先靠着我,别乱动,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怕弄伤了你。”
言谈至此,纪晓芙再不好追问,遂点点头,伸臂环住了他。杨逍掌心微托,将之缓缓抱起,她顺势一倒,倚在人肩头处。此刻,他二人颈颊相贴,相距咫尺,映于纪晓芙眸中的,是俊颜半张,稍一动作,方是幽香沁鼻。顷刻间,她恍察觉到什么,不由怔了神,俶觉眼前诸般,似曾相识……再细细望去,更惊觉,杨逍像极了一个人。
那张侧脸,那味异香……纪晓芙绝不会记错。脑海中闪过一念,她倏地想起,十载前,自己被那少年郎,抱入怀中时的光景。
“是了,是了。为何我从未注意过,逍哥的侧脸,竟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的,那异香也是。”如此想着,纪晓芙探出掌,下意识地覆了去,轻抚不止。而此刻,杨逍忽觉脸颊温热,垂眸一瞥,见是她动作,遂一把握住那手,打趣道:“晓芙肩上有伤,就别乱折腾了,听话,等你伤好些,想怎么碰都行。”岂料下瞬,她神色微凛,登坐起身,认真道:“逍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曾问你年少时,有没有去过汉阳?那现在,你能回答我么?”
杨逍闻言一怔,沉吟片刻,不觉抿唇轻笑,坦然答:“自然记得。我去过,且是和阿遥一起去的。”他约已猜得,晓芙想问什么了。
听得人回答,纪晓芙娥眉紧蹙,脸色稍变,忙又追问道:“那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小女孩,大概五六岁,在街上将她拦了下,后来……后来……”不待话毕,她腰身骤紧,倏被杨逍拥了去。只见他伸出掌,似宽慰般,轻揉过她额发,沉声道:“不必问了,晓芙,你当年遇见的那白衣少年,就是我,你腰间所佩的岫玉,也是我送给你的。”
纪晓芙初闻时,心“咯噔”一下,凭那杏眸圆睁,登感错愕。但稍顷,那错愕渐作动容,撼于人心底,如惊涛激荡,骇浪千层,一时难以平复。她仰起首,不禁潸然泪落,心道:“原来是你,居然是你!逍哥,你瞒得我好苦……”可也欣喜,原来千回百转,都是他一人矣!手悬于半空,踟蹰稍时,纪晓芙紧攥住他衣角,哽咽又道:“为什么?!逍哥为什么,从不肯对我提起呢?”
杨逍听那哭声,只觉得心要碎了。
“因为我很怕。”他眸光稍敛,衍得一丝不安,喃喃道:“我知道,少时的我,与晓芙而言,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或许,你会把我想得如白月光那般,无缺无暇。可事实是,我是为正道所不齿的魔头,更是你师父的宿敌,与你所想,天差地别。我怕你知晓后,无法接受,从而厌弃我、疏远我。既然那个我,是你的一场梦,索性,就让它一直延续下去,留在你心里,永远不要醒。”
水中月,镜中花,可探虚实?梦里人,杯里客,不晓是非。枕角风,鬓角雪,谁知苦甘。
稍时,杨逍双臂微收,将人拥得更紧了些,又说道:“我更怕,晓芙得知那少年是我后,是因幼时朦胧的好感,或因我容貌如何,才愿与我亲近,而非真的喜欢。倘若,有一日那好感殆竭,抑或是,我容颜不复,你清醒过后,恐会弃我而去,我不想被抛弃……不过,现下我不会怕了,因为我知道,晓芙心中有我,而我是否真的是那少年,已再不重要了。”
纪晓芙不曾言语,但眸光中,那流淌着的温柔,已然道明所有。
一丝涟漪泛起。凝眸之际,望着他清冷绝尘的俊颜,她心中激荡,忽捧住人颌角,阖眸吻了去。这一吻,承载着须臾数年的憧憬,亦蕴含着,如今刻骨铭心的思恋,炽烈而深沉。一吻落罢,纪晓芙探出指,轻抚着他脸颊,认真道:“从来都是你,也只有你。”言罢,似意犹未尽,那瓣温润又覆了去,启唇撬齿,渡芬苾迢递。一只臂环过腰身,托至背脊,些许力道施了去。
杨逍未曾抗拒,任那劲力施下,倾压与他。时霜华流照,清辉映面,衬得人柔美更甚。他墨发如瀑,尽泼于帐间,如往昔般,神色温柔地看着她,噙笑不语。他瞩目她的一举一动,是新荔凝腮,眉眼含羞。而纪晓芙却心感……他较平素,更动人了些。
良久对望,许心下羞怯,纪晓芙俯身埋首,倏枕他颈窝间,凝伫未动。二人只字未提,却心下豁然,知彼此心火渐燃,正磅礴欲发,可又不敢唐突。沉吟之际,一只掌忽伸了来,轻抚她后颈,便听杨逍哑嗓道:“晓芙,我有点……不敢动你,你肩上有伤,我不太拿捏得准轻重,若是弄疼了你,要告诉我,好么?”
纪晓芙点点头,闷哼了声。
霎时间,只见杨逍屈指一弹,倏灭了案上烛火,衾被扯过,徒余窸窣微响。锦帐添香睡,金炉换夕薰。懒结芙蓉带,慵拖翡翠裙。正是桃夭柳媚,那堪暮雨朝云。
次日午时,朝曦轻拂窗檐,明辉疏落,悄映微光于眸。纪晓芙蹙了蹙眉,渐悠悠醒转,乍起身时,她不觉望向枕畔,然发觉,衾被间空荡如也,正迷朦之际,便见杨逍踽踽行来。直目一瞬,纪晓芙俶想起,昨缠绵悱恻,与人旖旎种种,不由俏脸绯红,支吾道:“逍哥,你……你醒得好早。”
杨逍瞧她神色,却是一笑,抬手抚了抚她脸颊,柔声道:“不是我醒得早,已是正午了,晓芙睡了好久。”似是想到什么,他笑意更甚,遂近凑与人,附耳又道:“昨晚累到了罢,还疼不疼?要再睡一会么?”殊知话落,纪晓芙先颔首以应,又摇头否认,言至末处,只将头更低了些。便在此时,伴步声细密,但见门槛之外,几个身影迭次行近。她循声望去,正是范遥、黛绮丝、周颠、韦一笑四人。
想昨日事后,他四人皆关心其伤势,早一齐相约,前来探她体况如何。直至须臾,得见她脸色尚可,已能起身,各才安心了些。稍顷,黛绮丝先步上前,斟了杯清茶,递予人道:“嫂子觉得好些了么?昨日我看,那剑伤不浅,还需谨慎处理,切莫见了风,或沾了水才是。”待接过茶,纪晓芙笑了笑,答道:“不打紧,再过几日,应能痊愈了。”
“不是,我说妹子啊……”周颠侧目一瞥,见她神情躲闪,面泛红云,倏怼了杨逍一拳,质问道:“欸,问你呢,昨晚你俩干啥了?她一瞅你就脸红。你可真行,没瞧见她肩上有伤么,多忍两天,能憋死你啊!”岂知话落,纪晓芙刚饮茶稍许,听周颠调侃,瞬一口喷了出,连猛咳数声。
范遥、黛绮丝、韦一笑三人忍耐不住,同憋笑不止。
杨逍听人话语,冷哼一声,心道:“不知道罢?先被折腾的,是我。”然话至嘴边,却仍不肯相让,随边助晓芙舒气,边挑衅道:“你觉得我俩做什么了,那便是什么。再者,你这话倒有趣,我行是不行,晓芙清楚。至于忍不忍的,我俩高兴就……”倏然间,一只掌忽伸了来,覆他唇畔,同听人嗔道:“嗐呀,逍哥快闭嘴,不许再讲了!”
得见此景,范遥与黛绮丝互望了眼,皆眉梢一抽,暗想到:“还是嫂子厉害,手腕强硬。除了她,可还真未见过,有谁敢捂住哥,叫他闭嘴的。”如此想着,范遥步上前,神情严肃,直立他二人身旁,折中道:“闲话改日再聊,先说正事罢。”随探手入襟,取出一张请帖,摊示予众。便见那请帖上,绘得一头黑鹰,旁书道:恭请列位群豪,于七月十七,前赴王盘山一会,共举武林盟主诸事宜。
周颠瞧了眼,当即脸色骤变,拍案怒道:“啥呀!殷天正那老头,他那什么鬼天鹰教,本就是从咱明教分出去的,如今这么狂!还推举武林盟主,他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相较于他,韦一笑则更显冷静。思虑半晌,韦一笑将近来诸事,细串联了番,接续道:“这几月,江湖纷争不断,想来多与屠龙刀有关。他既敢广邀群豪,定有足以慑众之物,大家觉得呢?”
听人提及“屠龙刀”,纪晓芙登时想起,数月前,途经临江时,屠龙刀原在俞岱岩手中,后又遇上天鹰教,舱内恶斗,更拾得其佩剑。而那之后,俞岱岩虽回了武当,但筋骨尽折,至今不明缘由……
倏念及此,她神色一凛,解释道:“极有可能。我清楚记得,有人与我讲,屠龙刀本在俞三侠手中,当时逍哥也在场。我想,以俞三侠为人,得了屠龙刀,必先送回武当,交由张真人妥善处置,断不会私藏,但之后,他便遭人暗算,筋骨尽折,屠龙刀亦不知所踪。现下看来,多半是落在天鹰教手中。”
韦一笑颔首以应,示意赞同,又说道:“这些年,阳教主下落不明,论教中名位,还是以左使为尊,王盘山此行,左使出面也最合适。”闻言如此,黛绮丝连摆摆手,反驳道:“也不妥。我们既能想到是屠龙刀,别派怎想不得?只怕过几日,不论正邪,各派皆眼红手热,都想分杯羹。那、武当或是峨眉,若都去了呢?昨日之事,峨眉总会知晓。到时,岂不难收场?”
武当门风颇正,门中诸弟子,多为豁达明理之辈,峨眉则不然。峨眉派虽多为女子,却更顽固偏执些。倘若,灭绝师太知晓此事,以其脾性,必觉此为奇耻大辱,非手刃二人,绝不罢休。
杨逍探出指,悄覆住晓芙的手,轻抚了几下,颇无奈道:“我倒是无妨,灭绝师太那两下子,我清楚得很。她若要伤我,还得回去练上个十年八年。”他侧首探去,见晓芙面罩忧色,便话锋一转,改口道:“我有一折中之法。明面上,让阿遥和弟妹出面,蝠王和五散人,前去帮衬就是,我暗中随行,伺机行动。至于晓芙,你肩伤未愈,就……”
“不,我也去。躲得了一时,难道能躲一辈子么?趁此机会,与师父和武当众侠解释清楚,才是最好。”杏眸拟得一丝倔强,她坚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