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脊背发凉,冷汗透湿了单薄的小衫。趁尚未漆黑一片时,在距家还有一站的地方下了车,疾步匆匆地走着。路灯昏黄,加之恐惧笼罩,氤氲出更深一层的不安,困囿心间。我特意寻了人多的大路行走,希望借“阳火旺盛”,能使“她”忌惮一些。可……她仿佛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依旧紧随着我。
走了许久,直至我双腿发酸,我仍未甩得掉那“影子”。她默默地行在身后,月影婆娑,微风轻拂起人妩媚的衣摆,若漆夜中盛开的幽昙,暗香迭来。少女望着我,夜色又将她吞噬,如水的眸泛起微光,更似决绝。许是怕昏了头,我心道:“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之后,我又是一条好汉……不,好姑娘!”遂回身伫足,放声道:“你跟着我也没用的!我年纪小,就是吸干了我,你的道行也助益不了多少,来吧……你要杀便杀,痛快一些!”
少女自灯下穿梭,却未有影子。她缓缓走来,光火将她本就出挑的容貌,衬得更精致了些。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不会杀人,只想请生云帮帮我……”她抬眸凝视,目蕴歉意,温婉动听的声线不觉抚平了我一半怒火。未过半晌,少女款步上前,似本能般,我惊得跌坐在地,以惊恐的神色望着她。可她只笑笑,伸出系着蝴蝶结的藕臂,示意拉我起身,同低吟道:“我去的那年,只有二十一岁,他答应过带我走的……我好想他,我舍不得他,所以……我没有喝那碗孟婆汤,而向阴差求了三日光阴,想再见他一面,仅此而已。”
话锋一转,少女的眸间倏蕴得凄意,语带哭腔道:“我上来时,这里的景色再不似从前,我尝试和很多人说过话,可他们都听不到……只有生云能看得见我,求求你,帮帮我好么?来世做牛做马,我都愿报答生云。”
掌指相触,那刺骨冰冷又使我一激。可奇怪的是,我心下的恐惧渐作云烟,取而代之的是无从由来的恻隐。她声线清浅,倥偬间,却暗暗予我一方无处宣泄的悲凉,有言:地下一日,人间百年,她从黑暗混沌中走来,渴求着生前属于她的光,如梦似幻,如痴是醉。我回握住那片冰冷,心生好奇,弱下语气道:“那,晓芙姐姐说的他是什么人?你的意中人吗?”
我本想说“男朋友”,但顾虑到她或许听不懂,便用了老旧的说辞。
长街无尽,来往过客匆匆。我罔顾路人予我“自言自语”之举的怪异目光,并肩与她行着。闻及“意中人”三字,晓芙双颊一红,以少女娇羞的神态点了点头,柔柔道:“嗯,他名唤杨逍,是第十团的少尉。他……长我三岁,自士陆军学院毕业后就参了军,当年时局混乱,内有军阀割据,外有洋人虎视眈眈,可他很出色,数百人中,他的长官一眼就选中了他……”
她眉宇间满是温柔,如碧波潋滟,向我倾诉着旧时风月,提及“杨逍”,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们走过长街小巷,越过斜坡水洼,路经一间又一间高楼大厦,她或指某处,与我道她记得这小路曾是学生游行罢学的据点,那座高楼又是某个洋先生的公馆,说至兴时,她亦会用手比划两下。我随着零星的言语,仿佛随她一同回到了那动荡的时代,听见了历史的长啸。
那段路很远,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却又璀璨如星,令我思之难忘。
不知不觉间,我已行至单元门外。晓芙抬首望了望,眉心一蹙,似在担忧着什么。稍时,她向后退步一二,紧攥着双拳,低喃道:“生云,我在这里等你好么?不会打扰你的。明天,你可不可以帮我一起找逍哥?”她眼角湿润,以十分诚恳的语气哀求着,不由使我联想到“美人啼红”一说,泪痕红邑鲛绡透,大抵如此。
“瞧你说的,我哪会让晓芙姐姐一人在外面挨冻?姐姐要是不嫌弃我家小,这三天就住在我这儿吧!”我掏出钥匙,嵌入锁孔,边拧边轻声安抚道。且听“咔”一声,大门应声而开,我抬手招呼人随行上楼,岂料,她苦涩一笑,喏喏问:“您家高堂……”
我耸耸肩,嬉笑答:“哦,是指我的爸妈么?他们常年在外跑生意,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姐姐只管放心住下啦。”听我如此道,晓芙方露出温婉神情,向我点头道谢。楼梯颇窄,狭长的通道间只听得清彼此细碎的步声,我打开门,尽管屋内空无一人,她仍是伫身门前,道了句:“打扰了。”,才肯迈步入内。
“你坐呀,不要那么拘束,我这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有礼仪需要遵守的。”我取出冷柜中的黑森林蛋糕,切下两块端至茶几处,推至人前。晓芙见我坐下,随婉婉落坐,并膝叠手,那挺拔纤瘦的身姿极美,如弱柳扶风。渐渐我察觉,她的一言一行无不像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言辞有当,而望我时,则永远似春风如沐。
她的意中人一定很喜欢她,我如此想着。
“给我的吗?谢谢生云……”她眉梢含笑,信手捧起那碟蛋糕,只贴近闻了闻,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我见状踟躇,心想是不是这蛋糕外形怪异,她恐当成了有毒的什么东西,碍于面子,又不好推脱,遂道:“别看它长得黑黢黢的,其实很好吃的……是西洋蛋糕!西洋蛋糕姐姐知道的吧?”正说着,我夹出一小块,示吃它并非毒物,可入口刹那,蛋糕已然滋味全无,味同嚼蜡。
我猛然想起,亡者食东西是不需动嘴的,正如烧香一般……只要闻过便可。
我尴尬咳了声,转思虑起代她寻人的事。这上海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要找一人就似大海捞针,实不是件易事,更可况……她口中的“逍哥”生死未卜,是否尚在人间亦未可知,即便是活着,现下少说也六七十岁了。不过,知晓些线索总是好的,我俯身前倾,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支颌而杵,缓和道:“晓芙姐姐,你不妨和我讲讲,你的逍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征?或者是,你们是如何相识之类的,这样,明日找起来也方便些。”
“他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杏眸化开一丝柔情,宿着七分眷恋,三分悲怆,晓芙将双手叠在心口,阖眸轻语:“初遇那年,我二十,他二十三,我随父亲去一场交际会,到场的都是上海当时有头脸的豪绅政客,由于我不擅饮酒,只坐在前厅一角,是他邀我跳了支舞……逍哥生得很俊,胜过那些绘在画报上的男人千百倍。他不喜欢说话,可对我讲话时,总是很温柔……他会在我下学之余听我弹钢琴、读新诗,也带我骑过马,看过山,甚是手把手教如何我用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