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
灯火未歇，交相辉映的光，将这座笼在薄雾之下的城市，点缀得分外妖娆。远远望及，便似烟枪吞云吐雾之下，那绚烂迷离的光景。街灯红酒绿，歌舞不休，穿梭在人群之间的，唯有黄包车夫弓背的身影，以及纸醉金迷的荒唐客。
阁楼回荡着婉转动听的歌喉，随舞女身段如柳，摇曳在舞台中央。北角一隅，商会会长与英租界秘书碰杯酣饮；或是南台，花枝招展的女子又与军官谈笑风声，比起歌舞缠绵的前厅，各怀心思的诸“上流人士”，方更像戏曲中人，演得一出“声色犬马”，好戏连台。
纪晓芙望向父亲，见他放声长笑，正与众人握手寒暄，应顾不暇。此刻，他满心满肺皆是人脉利益，念的是他纪家荣耀，实是无臾理会自己。如此想着，她虽觉这样的父亲有些陌生，但仍可释怀。而那些富家小姐，亦三五成群，推杯换盏，早不知酒过几巡，醉话当下盛行。她深感不屑共论，只得冷眼相待，坐在前厅一角，安静地品着红茶。
清脆步声入耳，打破了这份宁静。
“小姐也不喜欢听这些人高谈阔论么？如此，你我可谓同道中人。”一声沉稳，她回眸而窥。来人一身军装笔挺，背影清瘦，转身当知其面容俊美，衬得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年岁甚轻，既不似北地军阀般剽悍，也不显南方士官之精明，反蕴一丝书生气息。时眉眼轻佻，顾盼遗辉，竟似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是呢，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景。或者说，不知该做些什么罢了……”纪晓芙起身颔首，与之四目交错，大方回应。
少年唇角微勾，放下手中的酒杯，转噙笑于面，“这样……不知我能否有幸请小姐跳支舞？”言罢，他随伸臂抵前，舒掌示意邀人共舞，颇具绅士风度。纪晓芙眨眨眼，不免双颊发烫，却还是将手搭在了他腕上，说了句“好”。诚然，她并不擅长跳舞，即是简单的跟拍，也难免磕绊数次，直至一曲作罢，纪晓芙仍未能与少年优雅自若的步伐相融一体。
可自心底氤氲升腾的欢愉又是如此地真实，令她贪恋。
“对不起，我很差劲吧？笨手笨脚的，给你添麻烦了。对了，还未来得及问，怎么称呼？”她自觉笨拙，故连向他表示歉意。而少年却闻言轻笑，摇摇头，眸光倏地一柔，低声答道：“……杨逍，你呢？”怎知，未待纪晓芙开口，身旁侍者足下一滑，托盘上的红酒失手而翻，尽洒落她身。酒渍斑驳，洇透了人月白色的旗袍，似素雪缀芳琼，留得一片旖旎风光。她花容失色，本能般地向前蜷身，恰不偏不倚，撞在了杨逍怀中。
“别怕。”一个温暖的臂弯将人回护身侧，待袖长挥，一件深褐军装骤掩她身。纪晓芙闻言稍愣，却恍惚嗅得淡淡芬香，像极了栀子花的味道。她抬首而望，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深邃如玉的眸，不时拂起涟漪，一眼心动。“抱歉……抱歉，您怎么样？有没有伤到您？”侍者脸色骤苍，忙躬身赔礼，这一举方使她懵然发觉，自己还与人抱着。
“无妨，你先去忙。”杨逍屈手一摆，淡然以待。
只见纪晓芙眸光虚掩，瞬挣脱了那怀抱，又后退两步，一时不知言辞几何，但……眼神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他。怎料须臾，杨逍提步上前，探手为她系上外套顶端的两枚衣扣，续柔声道：“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她不敢动作，倒觉身如火炙，仅能极力佯装着镇定，平稳道：“纪晓芙。”
“晓芙吗。”杨逍阖眸复述了声，神色已然较前更温柔许多，“人如其名，是个很衬你的名字。”此时，他的身旁走来一位与之装束相同，年龄亦相仿的少年。那少年未曾言语，只侧目瞟了眼，杨逍便作势转身离去。“你别走！”见人要走，纪晓芙心下一紧，不觉间自后扯了下他的衣袖，在意识到此举不妥后，遂又松开指，喏喏道：“……外套还在我这里，着凉就不好了。”
“丫头不愿意再见到我么？”杨逍轻声反问，颇为亲昵的称呼，更使她双颊骤红。纪晓芙低着头，无意识地搅着衣摆，踟蹰之际，方又听他道：“那……下次再见。”温润清浅的一唤，萦绕在她耳畔久久未遣，再抬眸时，杨逍早已远远离去，但那清瘦孤峻的身影，却留在了她心间。
自那之后，纪晓芙的身边便常能看见一位俊美沉静的少年。
少年不喜言谈，不似那些文艺浪漫的青年学者，会写下一篇又一篇动人的情诗赠予爱人，亦不会深情刻骨地许下诸多山盟海誓。他表达的方式，是近乎无底线的顺从，与宛若潺潺溪流，舒缓而溶泄的温柔。她写新诗时，他会静坐在旁默默聆听；她欢喜时，他会用缱绻的目光含笑望着人；她悲伤时，他会疼惜地揽人入怀，任她肆情啜泣。
少年也曾同她一起阅过这人世千般光景，带她去触及那些从未奢望过的梦。
她出身富贵，是温婉大方的名门小姐，吃穿用度无一不佳，人前风光绽尽。但相对地，她亦如笼中鸟，辙中鳞，只是在按父母予她规划好的未来，一步步的走着。纪晓芙向往自由，而杨逍，便是引她冲破桎梏的光。
“双腿微分与肩平齐，屈膝收腹……晓芙，不要这么紧张……目视前方。”靶场内，绿茵一望无际，空气中弥漫着鲜草的清香。杨逍揽过人纤细的腰，同把着她紧抓手枪的掌，长身立后，耐心解释着要领。纪晓芙眸中满是兴奋，灿若云荼，然身子却微微颤着。此刻，她既欣喜，又略有怯意，遂向他怀中缩了缩，柔柔道：“逍哥，你不要松手，我有点害怕。”
杨逍“嗯”了声，代人拉开保险，将手轻覆在她搭在扳机处的指间，安抚道：“乖，我不松手……像这样拉下保险，再扣动扳机……”咻的一声，子弹脱膛而出，恰不偏不倚，瞬击穿了对侧靶心。见一击中的，纪晓芙弯眸浅笑，随之探指摸了摸手中的枪，回身望着他，期待道：“逍哥，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他摇摇头，伸手抚过她的额发，温语答：“不行，太危险了。”
杏眸闪过一丝失落，她撇撇嘴，甚是不舍地盯着那枪看。杨逍见状，蓦地心中一软，俶一把将纪晓芙抱于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以更软的声线道：“……那就给晓芙吧，别露出那样的表情，我看着心疼。不过要答应我，我不在晓芙身边的时候，不要去乱碰它，好么？”他并非在意那一两把枪，而是心系人安危。倘若因那枪让晓芙有个好歹，才当真是要了他的命。
“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纪晓芙埋首于他颈畔，贪恋着那温热的气息，阖眸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