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三侠前脚刚落,他二人便紧随着,入了邻房。
放眼望去,壁上挂着一幅丹青,两卷画扇,杨逍将诸物取下,搁置在旁,斜倚半身于壁,顺摆了摆手,示意晓芙同来。纪晓芙不觉踟蹰,面露难色,心道:“偷听别人说话,总是不太磊落……”稍腕间一紧,整个人,便被杨逍轻拽了去。
午时后,客栈内人流稀少,无需多刻意,只稍加细心些,便能清晰听得邻房声响。此时,且听“咔”声沉闷,三侠将行囊放下,又斟了杯茶。伴一声长叹,是张松溪,他边负手踱步,边说道:“出来这些时日,也不知三哥他怎样了,那伤……可曾好些。”缄默稍时,隐传得抽泣阵阵,殷梨亭抹了把泪,哽咽道:“师父说,三哥他以后都不能好啦!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纪晓芙忽想起,当日俞岱岩下落不明,后归至武当,却被“扭断筋骨”一事。或许三人此行,是查访真相,为俞三侠缉拿凶手……念及此,她心中舒缓了些。
“原来……不是来上门质问的。”纪晓芙心叹道。
只听莫声谷又道:“六弟莫伤心,五哥捎来书信,要咱们去龙门镖局与他一会,约是有线索了,今日休整完,我们早些启程罢。对了,我见这扬州城内,常有魔教中人出没,可听说,那右使范遥要办喜事了?”张松溪哼了声,回道:“倒是张扬。不过,婚姻嫁娶,总是他等自由,正邪有别,咱们不去干涉便罢了。”
岂不知,正是“婚姻嫁娶”四字,殷梨亭听罢,如万锥刺心,倏念起下落不明的纪晓芙。他拍案而起,神情既悲怆不已,又饱含愤懑,捶拳道:“杨逍那无耻淫贼,竟将晓芙掳了去!这两个月,咱们怎也寻不到她……怕不是,晓芙早遭了他的毒手。”隔着一堵墙,纪晓芙虽不知他神色,但听得出,殷梨亭对她颇为牵挂,一时间,她心中感激,然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愧疚。
纪晓芙想不出,来日得见,她要如何向殷梨亭解释。而另一旁,杨逍自得轻笑,闻得她衣衫幽香,心悦更甚,暗想道:“是了,你只管言语上多损我几句,解解气罢了,往后有你哭的时候。”又抬起手,轻抚了抚她脸颊。
许胸愤难抑,殷梨亭愈想愈急,怒喝道:“不成!这口气叫我怎咽得下?”瞬起身跨步,要前去讨个说法。张松溪伸臂一按,将人拦下,宽慰道:“六弟先莫冲动。纪姑娘性子刚烈,若她反抗,那魔头一时半刻,也奈她不得。保不齐,她只是被严密监视着,尚关在魔窟内。”恰值此,莫声谷脸色骤沉,截话道:“也不见得,江湖传闻,那杨逍容貌甚美,纪姑娘少不更事,见了他,难免被魔头迷住,着了他的道,只怕是……”他顿了顿,口中“自甘堕落”四字,却迟迟道不出口。
殷梨亭知他意,仍不愿相信,晓芙那般刚毅的女子,会为杨逍所迷。故他摆摆手,斩钉截铁道:“晓芙不是那种姑娘,任那魔头生得再美,可始终是妖邪之辈!她断不会是非不分,与杨逍牵扯不清。”话虽如此,他仍稍存动摇,心底揣测:“七弟所说,也不无道理。”
三人相顾良久,各叹了下,便再不作声了。
纪晓芙听人话语,纠结半晌,心中庆幸三侠此行有责,非上门寻事。但言谈间,她总觉此事过后,避不得争执一场,故心祈道:“愿婚事大顺,事成后,我也好早上武当请罪,解释清楚。”而此时,杨逍近凑耳畔,低声道:“晓芙听过可放心了?……话说,你有没有,着我的道啊?”
“别说啦……不要说了。”纪晓芙低声道,抬掌轻覆上他唇。杨逍肩一沉,只见她静立他身前,垂眸不语,任那手紧攥他衣袖。良久,她方喃喃道:“逍哥,事情不来,我自是欢喜,可若前途险阻,我也并不惧怕。左不过,我这辈子忠义孝是全不得了,顾得了师父与殷六侠,便对不起你,反之亦然。若整日担惊受怕,还不如一头碰死,至少……落个痛快。”她仰起头,坚定又言:“是生是死,我都与你共进退,不后悔。”
杨逍温眸一笑,心中坦荡,随伸臂回拥住她,安抚道:“不怕,最差不过头点地,来日下了无常道,管他甚么刀山火海,我替你挡着。”仿佛,只要彼此不离,无论风雨,都不能击退他二人毫分。
两盏茶后,杨逍知再听不得什么,便退了房,转去备名册诸物了。凭逛了半天,将至月上柳梢,两人才归了去,虽一路疲累,但却算得上,这短短数月来,最清闲、安稳的时光。逢晚时,一如往昔,杨逍倚身榻边,守着人入睡。纪晓芙自衾被中探出臂,悄握住他手,轻道:“逍哥,我睡了,记得早些休息。”方缓阖上眸,沉沉眠去。他静静伫目,唇角微扬,眸间似春水温柔,不时扯过被角,信手理好。
杨逍突然想,就这般守晓芙一辈子。
然此刻,窗外忽闪过虚影,门栏响了声。杨逍回首一探,登时警觉,又见那虚影立于外,长身未动。想若是范遥等人,大可进门,倒不必如此,他心道:“或许是下属罢,莫不是,教中又出了事?”遂轻分开她手指,将手抽了出,起身向门外行去。
始料未及的是,晚絮纷飞,那株柳树下,赫见丁敏君静立在旁。
稍顷,丁敏君一打量,见是他来,不由眸光微亮,步上前道:“你脸色好些了,毒解了罢?你无事就好……”杨逍听言,俶眉壑紧皱,只觉浑身不自在。若是以往,他必衣袖一拂,头也不回地离了去,但念及,当日人赠药予他,总算……于明教有恩,便强忍不适,拱手道:“丁姑娘,你赠药之恩,杨逍铭记于心,他日峨眉落难,我必相报。现天色已晚,你我孤男寡女,多有不便,请回罢。”言罢,他转身欲行。
“你且等等!”丁敏君仓惶道。眼见人要走,她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倏拉住杨逍手腕,紧张道:“你上次说,你已有家室……那、那姑娘是谁?可是你,介意我是峨眉派弟子,故意编出来避嫌的?”不料,杨逍面色骤变,顿生厌恶,急拂去那手,冷冷道:“丁敏君,请你自重!劝你别挑战我的耐性,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客气。”
丁敏君抿唇不语,眸中满蕴落寞,她攥着拳,直至骨节泛白,却未驳一语。往日,她列于峨眉众弟子前,何等风光?那骄傲不许她落泪,但此刻,丁敏君眼底一热,两行泪滑了下,弱弱道:“杨逍,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此话既落,他嗤了句:“笑话。”听她语气,倒像是旧相识般。杨逍回首以往,与他亲近的女子不过二人矣……程英、纪晓芙,自己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何谈什么“记不记得”?他连却三步,原想告知:“我家室,可不就是你师妹纪晓芙。”然转念一想,她若知晓,再讲与那死尼姑听,他倒无妨,晓芙岂不糟糕。转改口道:“你是觉得我慈眉善目,看上去像好相与的么?所谓‘正邪有别’,我等魔教妖人,你不见最好,请——”
他语出决绝,宁愿自诩“魔教妖人”,也不想与她扯半点干系。丁敏君喉咙发紧,心凉下大片,暗自责问:“他怎么会不记得呢?为什么,为什么?!这不应该。”
“好,你既不记得我……”丁敏君目光垂下,良久凝伫,落在杨逍腰际,一块琼珮处,其上所系花穗,已略有磨损,想是佩戴了许多年。她指着那块玉,颤声道:“你腰间挂的佩玉,又是从何而来?”
杨逍顺指而望,眉心倏缓,不由心中酸楚,淡淡答:“你说它么?……这佩玉,是我师父的遗物,与你何干?”于杨逍而言,少年时节,惟有程英相伴在侧,授他武艺,抚养他长大,更予他不可多得的温暖。也是她,悄然无私地,照亮他黯淡的过往。自人去后,杨逍时常想念,遂将佩玉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斗然间,丁敏君神色一凄,噙泪道:“不,那佩玉不是你师父的,是我留下的!你少时与一高人,隐居在浙江嘉兴,我去过……是在一片竹林中。你可记得,当年有个昏倒在山道上的姑娘,被你家仆救了去,就是我啊!我临走时,明明……明明留过书信,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么?”她明眸圆睁,燃起一丝希冀。
杨逍恍不可置信,一时愕然。信?他何时收到信了?
盯着那佩玉良久,杨逍苦思冥想,方勉强记起,十几年前,确是有一女子身染风寒,被仆人带了回来。可自己与她……并无交集,甚是连十句话,都未说得上。他惊讶道:“这东西……原来是你给我师父的么。”
原是多年前,江南水祸不断,致百姓流离失所。然政者失德,那水祸久未平歇,灾民迫不得已,只得南上,丁敏君便属其中之一。也是那时,她父亲身染恶疾,不过半月,便撒手人寰,留下丁敏君一人。她孤苦无依,闻峨眉风陵师太慈悲,愿收孤女入门,遂只身前去。但此去艰辛,她疲累交加,竟晕倒在山路间。
籍由此,丁敏君才被仆人撞见,救了回去。待苏醒,她没由地望向四周,只惊鸿一瞥,见杨逍风姿清冷,貌昳形俊,不由为之倾倒。少时倾心,数载难易,故临别之际,她悄留琼珮一块,信笺一封,置于他抚琴的试剑亭中。殊不知,却是程英偶至,先发觉此物。
程英本是伤心人。她心思细腻,知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若杨逍见得此物,必收场难堪。她于心不忍,不想再凭添孽缘,遂代收了下,将那琼珮藏至妆奁,再未取出。然多年后,程英病故,杨逍整理其遗物时,见那琼珮,误认作是程英所持,心中牵念,才一佩十数载。原来,一切皆是误会。当日醉香楼重逢,丁敏君见得此物,误认人对她有情……
杨逍虽不明缘由,但瞧人神色,知其所言不虚。“既然如此,竟是我误会了。我原以为,这佩玉是我师父的遗物,才常带在身边。”他想也未想,一把扯下那琼珮,交还予她。
琼珮落入掌时,明轻若鸿羽,可于丁敏君而言,却恍重千斤。“误会”二字说得轻,她接受不能,心想:“误会?!真可笑,我牵挂了十余载,最后……只换来一句‘误会’?”双肩仍颤着,丁敏君又听他道:“完璧归赵,你我两清了。丁敏君,我心有一人,此生再容不下第二个,杨逍非实良人,不值你所托,请再不要私自寻我,告辞。”他转身行去。
原来,朝夕苦候,少时深情,皆是一厢情愿。笑话,天大的笑话……又多么可叹、多么可悲!她自以为的“付出”,到头来,竟只感动了自己。丁敏君泪如雨下,心仍有不甘。她哽咽着,迈上前半步,痴痴道:“我丁敏君,一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你不识我,我……我不怪你。可我爱你这些年,你连一丝感动……都没有吗?”
霎时间,丁敏君一番话,忽令杨逍想起了师父……她等了一辈子,却连句拒绝的话,也未曾等到。杨逍本不屑多言,念及此,倏心下生悯,想:“索性讲个清楚,断了她念想。”
“你既说爱我,那我问你,你爱我什么?”他止下步,伫身未转,淡然道:“脸么?或许罢,我的脸确吸引过不少人,可丁敏君,你有无听过‘色衰而爱驰’?我如今二十六,等十年后,二十年后,那时我容颜老去,或是,这脸不慎破了相,你还会爱我么?”
逢人发问,丁敏君不由一愣,执念使然,她还未深虑至此,是一时无言。如早预料般,杨逍讥讽笑笑,道:“答不上来罢?”又似想起什么,眸淬得温柔,他轻道:“可是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