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怎也未料,竟能于此撞见丁敏君。他神色未动,侧眸瞥了一眼,见人受伤不轻,又念往昔,她是如何百般欺负、嫉妒晓芙时,不由眉梢轻挑,心道:“行事不端,咎由自取,可怨不得别人。”再一权衡,知此刻与她动手,定引众瞩目,非为上策。想“由得她去”,转身便要离开。
岂知此刻,身后传来一阵咳,虚声道:“杨逍,你……你莫要走!”伴步声拖沓,丁敏君扶肩上前,距人几步时,却又踟躇了住。她缓抬起首,不似以往,那眸中隐泛泪光,时而含情,时而蕴期许,全无平素嚣张跋扈之态。感其目光,杨逍顿生诧意,被看得浑不自在,连倒却两步,低喝道:“丁姑娘,我念你是晓芙同门,不愿与你动手,你若识相,就快些离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未落,杨逍凝气入掌,提劲三分,引袖下真气流转,磅礴欲发。可须臾,丁敏君非但未怒,反慌张失措,细一察看,似更着失落。“我没有想害你,别走,听我说完。”她语气谦卑,随抖着手,自怀间取出两粒丹丸,捧示在前。
“你到底想怎样?”杨逍正不解,但见人双掌染血,伤痕斑驳,心下更道惊骇。刹那间,他方回忆起,前闻“贼人夜盗太医署”一事,难不成……是丁敏君所为?既如此,峨眉也遭了毒手?沉吟之际,丁敏君又行上前,颤声道:“你中了毒罢?灵州一会,我见你神情……咳……憔悴,后打听了番,才知道明教遭人暗算,都中了毒。我……我放心不下,好不容易,才将解药偷了来。”
听人如此道,杨逍墨眸圆瞪,惊得一时无言。她神情温柔,言辞诚恳,可不似平素姿态,他不明所以,这丁敏君与他,不过两面之缘,她何故这般?该不会是,灭绝师太耍甚么阴招,弄出“苦肉计”,来探他虚实?
杨逍伫身未动。
“你收下罢,好不好?我真的没有骗你。”丁敏君恳求道。见人不应,她遂失落更甚,只喃喃道:“我知你疑心重,不肯信我,那好……”言罢,丁敏君拾起药丸,想也未想,瞬仰首咽下,续道:“这下肯信我了么?宫中高手如云,若有毒,待毒一发作,我纵有通天的本领,也逃脱不得,我怎会拿自己的性命诓你?”
杨逍将信将疑,思虑稍顷,心想:“收就收,谅她也不敢造次,我难道还怕她不成?”转伸出手,将药接了下。待人收药入袖,她面色稍缓,那纤指悬于旁,举落不定。凝滞片刻,似敲定决心,丁敏君忽探出臂,扯住他衣袖,道:“那你可还记得……”
经人一碰,杨逍厌意顿生。除其师程英,与纪晓芙外,但凡女子亲近与他,他皆别扭得紧。
“不记得,也从未有过。”不等话落,杨逍伸手一拂,冷冷道:“丁敏君,我已有家室,劝你少想些无稽之事,免得自取其辱。”闻人奚落,丁敏君眸光骤黯,不禁垂下首,紧攥拳不语。从她神情中,不难看出,他二人恍似旧识,而反观杨逍,那份陌生、猜忌又真切十分,当真矛盾。失意间,恍是发觉什么,丁敏君怔神凝目,良久,竟面噙温笑,倏然泪流。
她觉得所做一切,并非自作多情,还值得。
丁敏君擦了擦泪,唇角微扬,同张望四周,自言自语道:“这里不安全,再逗留迟早会被捉住……是了,你快些走。”随之,她一把按住他肩,仓惶道:“杨逍,一会我来引开巡守,你尽管向东走,过了枢密院,前方就是齐化门,以你的身手,定能逃出去的。”遂抄起长剑,只身离去。
擦身而过时,丁敏君蓦地回首,眸蕴不舍,神色凄怆道:“你……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保重。”见人举止怪异,所言会意,更令其捉摸不透,杨逍一愣,当不知所措。陡然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激起,杨逍颈后骤凉,心想:“她该不会是……看上我了罢?”是阵阵恶寒。
正值此时,廊外倏传呼喝一声,喊道:“来人,护好各宫主子娘娘,抓刺客——”
几声尖喝入耳,他放眼望去,只见园内乱作一团,众美花容失色,嘤嘤啜泣,巡守则焦头烂额,分两路行进。趁时岔乱,杨逍纵身腾跃,清影俊逸,转瞬便奔出数丈,再难觅踪迹。
而另一旁,纪晓芙颠簸一路,待货箱落地,却听外人声嘈杂。她附耳细闻,便听一声粗犷道:“押大还是押小?”酒盏相碰,余音清脆,又一沉厚嗓音,以蹩脚的汉话道:“我才不信邪,就要押大,你开盅罢!”方知不远处,是巡守在聚众赌钱。纪晓芙双手一撑,推得缝隙,见正前巡守三五成群,共围桌旁,不时斟酒、吆喝着,约有二十来号。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眼下境况,则更不必提。纪晓芙轻叹了声,心道不妙,前既有巡守拦路,原定经隆福宫偏道,通太医署的路线,亦只得作罢。故趁众不备,她匿息屏气,悄翻身跳出货箱,向太液池东步去。
然未行几步,一只掌忽自后伸来,覆她唇畔。纪晓芙霍地一颤,又不敢发声,刚欲拔剑之际,却嗅得淡淡异香。“原来是逍哥。”她暗想道,随打消反抗之意,迎合着人动作,连退出数步。逢那嚣声渐远,杨逍才松了掌,稍时,他敛眉含忧,一脸疼惜地看着人,关切道:“没闷坏罢?嘘,先别说话,此间非详谈之所。”同牵起她手,轻抚了番。
纪晓芙点点头。似约定般,他二人同时抬手,分指向内庭库房、守卫两处,却是殊途同归。她意为“先混入库房”,杨逍则表“放倒守卫,再谈不迟”。见如此,他二人相视一笑,不由心生暖意。随即,便闻“嗤嗤”两声,碎砾破空,登向守卫“百会穴”击去。守卫不及察觉,只双眼一黑,摇晃了下,即倒地不起。
时四下无人,杨逍忙拉起纪晓芙,翻墙入内。几番起落,二人方稳伫在地,抬眼刹那,但见墙内檐牙高啄,金漆饰柱,壁刻游龙抢珠,旁满堆金玉琳琅,应接不暇。而正殿中,那雕纹玉架上,横得长剑一柄,剑虽未出鞘,可鞘间青光隐泛,足见其不凡。他走上前,再细细查看,发觉鞘上以金丝镶边,刻“倚天”二字。
杨逍信手一掂,继引剑出鞘,霎寒光映面,凛意逼人。忽想起当年,与从孤鸿子手中夺来倚天剑,无意把玩时,那剑亦是身长四尺,量重十余斤。此时,纪晓芙瞧人不动,近身一探,倏惊呼道:“逍哥,你拿的是……倚天剑么?!”杨逍点点头,回道:“不错,正是当年你师伯孤鸿子借去那把,是真品。”
“我师父寻了这剑好多年,原来藏在皇宫内!”纪晓芙眸光微闪,欣喜洋溢,方要伸掌去接,怎料落了空,且见杨逍狡黠一笑,问她道:“倚天剑,你师父灭绝师太,再算上我,晓芙最在意哪个?”她闻言微怔,颔首思虑了番,悄瞥过头,低声答:“那……我又不是武林盟主,要倚天剑无用。我对我师父自然在意,不过,现下逍哥身上有伤,我自然……自然……多……”
纪晓芙心怦怦乱跳,想也可知,她自是最在意杨逍,可“羞”字当头,又不敢直言,便紧寻了借口,声亦愈说愈低。言至末处,却是一字也听不清了。
杨逍见她娇羞,没由地一笑,便再不追问。斯时,他念起,当日曾问晓芙“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转归剑入鞘,将倚天剑送予她手,俯首轻啄。一吻落她眉心,他柔声道:“你看,我说这剑不是我拿的罢?嗯……当年你师伯的事,还有,我强掳晓芙一事,我都有责任,你寻个机会,将剑还给你师父罢。”
捧着倚天剑,纪晓芙不知所言。她仰起首,却对上一湾清泓,明澈豁然……是他的担当。
“我虽不觉自己做错过什么,以前没错,现在更没错。可我知道,晓芙心中有愧,来日你将剑给了她,你对她的愧,也可少几分。”话音未落,杨逍捧起她的脸,轻捏了捏,温笑道:“你啊,整日与我待在一起,何时学学我,心肠硬些,理那些闲言碎语作甚?由他们去说。不过,那样也不是晓芙了。”
寥寥数语,纪晓芙不觉动容,想起授业师恩、婚约之义,胸中忽闷得紧。但稍顷,她心下触念的,是当日临跪斗星,与杨逍携手盟誓,结下的夫妻情意。不论险阻,不计后果,总有一人愿同她刀山火海,从容共赴。纪晓芙噙着泪,倚人修颈前,紧拥他道:“我师父,许会拿着倚天剑追杀咱们,你……”不待话毕,杨逍倏扶住她肩,低声道:“嘘——你乖,等回去了,晓芙随便抱,外面有人,先莫要出声。”
檐下照影徘徊,步声有秩,自罅隙映入一片月白。倏然间,那片月白骤暗,墙外一沉浑声道:“谁在里面?是哪宫的侍卫?有无陛下手谕?”其时静谧,杨逍伫身挡前,回护她于后,暗调内力,灌至周身经脉。时中气顺畅,缓流入丹田,衍得暖意几分,“甚好,亏得老胡那药,现下真气聚得住了。”他庆幸道。
而墙外诸人,见内不应,互示以眼色,箭步冲上,只听“砰”声震耳,那漆门登时破碎,甩出十余步。二人共目望去,瞧来人铁胄顶冠,细鳞甲披身,手多执马刀、长枪一类,当知是宫中禁卫,非泛泛俗流。三十号禁卫列队,似黑云压顶,为首的男子抬手一指,怒喝道:“哪来的小贼,竟敢觊觎皇家宝物,报上名来!”
男子挥挥手,众禁卫移形换影,瞬将二人围至水泄不通。反观此刻,杨逍神色自若,轻掸了掸衣袖,全未将一行放入眼中,稍不屑道:“劝你少言。我的名号,岂是你等杂碎可问的?”
只见男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找死!待捉到你,定叫你知道厉害!”言落身起,自后一禁卫蹬足跃起,竖刀劈下,落刃风凛冽。与此同时,东西侧霎现寒光,双枪并刺了来。然铛铛两响,纪晓芙悬剑以御,抛至半空,那刀撞于倚天剑鞘上,倏折成半。禁卫正诧异,她仰身斜靠,抵他背处,顺势横腿一扫,登踹那人摔出数丈。
剑势回斜间,倚天剑落,纪晓芙娇喝一声:“逍哥接剑!”
白衣纷飞,杨逍趁时探手,拔长剑出鞘。寒芒混沌,倚天剑锋所经之处,捎风飘忽淜滂,激飏熛怒,执枪那两人掌间一轻,霍见枪身折断。他反手提腕,剑锋成弧,挥银芒蹁跹,禁卫反应不及,俶颈下一凉,即见血花飞溅,落于案旁,那几盏白玉碗中。稍时,杨逍心念一动,左手揽住晓芙,以身作掩,连驰得数步,瞬至诸人身侧,轻笑道:“这点子功夫,也敢寻我的麻烦?废物。”
那剑尖浮颤,出得极快,余下嗡嗡细响。杨逍手提倚天剑,自左及右,每一式皆风雅俊逸,或化银龙蜿蜒,或荡剑花飘摇,那剑招愈舞愈快,霎作清晖,闪过人颈间。“扑通”几声,数十人和光倒地,暴卒而亡。众禁卫自负其“屠马阵”为铜墙铁壁,沙场刀剑难摧,百攻不破,殊知竟被他一闪一回,轻易化解。
杨逍剑招始落,伍中半数人已横尸瘫地,余下者,不由背洇冷汗,莫敢动作。禁卫首领见此凄景,俶面色如土,手腕发颤,险连刀都握不住,却佯作镇定,施号道:“众兄弟莫慌,他小子再厉害,总不过两人。听我号令,速速召集宫中侍卫,不惜死伤,定要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