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自天际碎洒,织作金黄,隐弥漫着木香芬芳。澄空清如碧,几行鸟雀临过,徒余细鸣啁啾。杭县的天空青湛,时景如画,不似上海那般厚重沉郁。望尽长街短巷,唯有沽酒小厮与吆喝商贩络绎不绝,不见灯红酒绿,无闻高谈阔论。
自纪氏举家东迁后,已二月有余。杭县不如故地繁华夺胜,吃穿用度虽不复从前,倒也安泰平稳。诚然,纪晓芙从不在意吃穿几何,心中所系的,唯有抵赴前线的心上人安危。一如约定,杨逍每隔几日便会寄来书信,告知她自己一切安好,前线战事虽略吃紧,但尚在可控之下。更难得的是,平素不擅言辞的他,却于信中频频提及思念之意。
纪晓芙心下欢喜,阅着这些字迹清秀,亦暖彻心扉的信笺时,便好似他仍在身旁,用温柔十分的眸光望着她,再将她轻拥入怀那般。她开始思念起他,贪恋他衣衫上淡淡的栀子香,不舍他怀抱间炽热的温度,她好想他。
可渐渐地,纪晓芙便不那么开心了。
那日,家中突然到访了两个人,顺抬来数个用红缎包裹好的大箱子。纪晓芙被父亲唤去正厅,说有要事相商,待她赶去时,一眼便认出坐在厅前,那穿青灰长衫的少年。他是自己幼时的玩伴,殷伯父的长子——殷梨亭。纪殷两家世代交好,想纪老爷子发迹那年,又得了殷家不少帮助,遂二老许下诺言,若来日子辈是一男一女,便互约成婚。念及此,纪晓芙面色一苍,不觉紧攥双拳,任指甲嵌入皮肉,而浑不自知。
她已与杨逍有过肌肤之亲,她不愿、也不能再和别的男子成婚了。纪晓芙想,她的丈夫从来就只能是杨逍一人,再无人可替。踟蹰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只见纪英慈爱道:“晓芙,快见过你殷伯伯和表哥。”言罢,她抿唇一拜,勉向二人笑了笑。
殷老爷抚须长笑,眉眼间满是赞许之情,似很满意人的大方得体。而与殷梨亭视线相错一瞬,人不免瞩目痴神,随双颊微红,将头低了下。恍惚间,纪晓芙忽想起那日云梦春深,她拥着神色迷离的他,抚着那片唇,低声问:“逍哥,你会不会娶我?”,他目光缱绻,垂首轻吻着修颈,温柔道:“会娶。”时的光景。伴着与他的思念,她眼角骤湿,匆匆道:“晓芙失陪了。”,便转身跑去。
她不敢去面对那三人的目光,每留一刻,就如坐针毡。
“晓芙这是害羞了,老哥哥别多心,世侄也莫在意。”纪英放声长笑,边斟着茶,边为人打着圆场。她身后,厅内欢语笑谈不绝,殊不知,纪晓芙早心如刀割,背身之下,已然是泪流满面。那一日,她走了很远,走过长桥湖畔,越过小径花海,直至见小溪边,一手执短斧的农妇弓腰砍柴。一块块树桩被劈开,落声清脆,她倏泪辄意决,心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也不嫁!”
当晚,纪晓芙连夜托人捎信,寻了旧时的同学与她会面。
一把钞票塞入人手,她覆掌于上,恳求道:“锦仪,我知令兄常去上海跑生意,有机会和那边接触上,我求你……帮我带口信给一个人,好么?”纪晓芙虽未泪流,声音却微微发颤,半日之间,她忽憔悴了许多。贝锦仪见状一惊,忙推回钞票,关切道:“你这是做什么?咱们的交情,不必谈钱,我来时见门前堆了好些红箱子,还挂了喜灯,晓芙,你要出嫁了吗?”
“不嫁,我不嫁……”掌中的钞票瞬被捏皱,拍至案前。纪晓芙眉宇生戾,可渐又融作一丝哀伤,纤手遮过杏目,她哽咽道:“我不会嫁给殷梨亭的,我不愿,也不可以……我喜欢的人,还留在上海,所以我想求锦仪,代我捎句话给他……就说,爹娘迫我与别人成婚,望他早来寻我,可以吗?”她抬起头,眸蕴希冀地看着贝锦仪。
听及“也不可以”四字,贝锦仪脸色骤变,以不可置信的神色回望人,吞吐道:“晓芙,你……你难不成已经?”只见她点点头,侧首抿唇,沉声道:“是,如你所想,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我们都发生过了。”言落,贝锦仪怔神看了人良久,方回握住那手,坚毅道:“好,晓芙你放心,我一定托大哥帮你把话带到,只是不知,他是?”
“中央第十团少尉,杨逍。”她笑意初显,柔声回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已过了半月余,檐上新霜渐染,红枫潇潇,凛冬缓将行至。纪晓芙一直在等杨逍来接自己,她等来了北雁南飞,等来了秋棠落黄,可……唯独没等来他。彼时,纪府一片喜庆,漆门前红灯高挂,内有“囍”字悬厅,外座宾客满堂,只要是愿来饮上一杯喜酒的,无论身家富贵,地位几何,均被奉为座上嘉宾。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昔白首之盟,今散作云烟,凤冠霞帔,红奁铺地,迎她一路蜿蜒入梦的,终不是她的意中人。
新郎立在厅前,与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房内新娘却泪尽意绝,沉寂哀然。讽刺……何其讽刺!
待侍者离开,纪晓芙猛然扯下头顶喜帕,弃置在旁。冷风吹过额发,拂起她满头金钿珠饰,铛铛清响,窗外的栀子花早已凋谢,独余落英飘摇,仿佛道不尽的萧索凄凉。“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她抬眸远眺,微微泛红的眼底滑下一道泪,声音好似那凋谢的花,萧索亦然。
腰封解下,红色嫁衣炽烈似火,伴窸窣轻响,被她弃如敝履。发间金钿璀璨,双耳悬珰,她每行一步,那些饰物便随之掉落,如同抛下本不应背负的枷锁一般。礼未成,她便不算殷梨亭的妻子,衣未着,她便不是这仪式的一员,她还是她,只属于杨逍的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不觉间,纪晓芙一身素白里衣胜雪,低声吟唱起来。她拉开抽屉,取出那把手枪,如珍宝般将它紧覆胸前。“逍哥,我没有嫁给他,我还是干净的。”双眸缓阖,她拨下保险,颤着手倒转枪口,复抵颈前。器械的冰冷使人一激,可那一瞬,她的眼前俶浮现起他孤峻清冷的背影,稍时回首,他仍似从前般温眸轻笑,眉目如画……
一阵南风吹过,捎着淡淡的栀子芬芳,纪晓突然觉得很温暖,像有人在抓着她的手腕一样。
“若有来生,你能再唤我一声晓芙吗?我好想……再听你唤我一次啊。”泪痕自颌角滑落,她扣动扳机,只听“砰”声刺耳,墙面殷红尽染,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