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响,门扉紧闭了住。隔门之外,尚可见一身影清绮,正是贝锦仪。丁敏君回首瞥去,冷笑一声,却捎得几分自嘲。原应如此,师父是这般,杨逍是这般,现下连贝师妹亦这般……纪晓芙,你到底有什么好?她渐阖上眸,思绪沉浮,眼前忽现他清影绝尘,恍听得那句:“你既说爱我,那我问你,你爱我什么?”随心中刺痛,苦涩难当。
“初会便已许平生。”她无声轻诉,似追悔般,述着未及开口的话语。
刹那间,一丝不甘囿心,伴屈辱与愤懑,迫丁敏君睁开眼,回忆至此而终。她置下剑,转探手入袖,取出一块琼珮,示与晓芙,凄笑道:“纪师妹,你认得这佩玉么?”纪晓芙见那什物,颇感惊愕,忙应道:“这……这是逍哥的东西,怎在师姐手中?”
丁敏君面色一苍,只觉讽刺,更心如死灰。她攥紧佩玉,眼角微湿,佯作镇定道:“逍哥?好一声逍哥,真亲切。杨逍又怎么唤你?丫头、晓芙,还是……娘子?哈。”丁敏君每言一字,便似利刃一把,刺她心房。稍时,清泪滑了下,她却仍未自觉,只喃喃道:“可曾想过,这佩玉原是我的,是多年前,我悄赠予他的。”
纪晓芙微怔,一时无措,然转瞬,那惊愕即作从容。她温眸笑笑,心道:“逍哥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你不必惊讶,杨逍不与你讲,定是怕你多心。软语温言,无微不至,你瞧,他多爱你!可他对我……”言及此,丁敏君心头倏颤,凭泪落不止。她抬起手,边拭过泪珠,边凝望那佩玉,忽抿唇一笑,凄然无比。她笑自己少时无知,痴心错付;笑自己机关算尽,半生荒唐。相对地,纪晓芙还是第一次,见师姐如此失落、如此脆弱,直惊得登时无言。
随之,丁敏君又道:“那年,我求师峨眉,途经浙江嘉兴,因体力不支,病倒在山路间,被人救了去,醒来后,第一眼见的便是他。你知道么?只瞧那一眼,我就爱上他了。他年纪虽轻,却生得极美,像画中仙般。而后,那家主人要他端来药,照顾我喝下,当他将碗递来时,我无意识地,去抓他的手。”
她说着,同抚过指尖,不舍道:“他眉心微蹙,将手抽回,却也在我手背上划下一道。我不痛,反觉欢喜,就好似……那一下划在我心间,我再忘不掉了。”言罢,丁敏君捧起琼珮,自顾自道:“我临走时,留下这佩玉,还有一封信。相逢便情深,恨不相逢早,只愿君心似我心……醉香楼一遇,我见他佩着玉,原以为,他心里一直有我。哈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
她戛然止话,覆掌于面,忽泣不成声。
霎时间,丁敏君怅然道:“我不顾尊严,不顾一切去寻他。我问杨逍,心里可曾有我半点位置?既带着佩玉,是不是,因我是峨眉弟子,有意回避?哪知,他满脸愕然,将那佩玉扯下,告诉我,他误以为这是他师父的遗物,才一佩多年,而他心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她顿了顿,长叹欷吁,捎三分羡艳,又道:“我知道,他说的是你。”
“他想起你时,神情那般温柔,他从未……从未如此看过我,哪怕一眼!”话至激动,丁敏君朱唇紧咬,余下一排牙印,渗殷红点点。她倏想到,杨逍看她时,仅有猜忌、排斥、疏远,哪有半分爱意?丁敏君不由妒忌。她恨、她怨,为何纪晓芙能毫不费力,得他偏爱?
纪晓芙甚感惶恐,但听其言语,心下却隐隐自豪,烘暖如春。丁师姐情深至此,她瞧见,也难免倍感触动,可他……竟不为所动,甚冷眼以待。
“纪师妹,你听我说!”丁敏君走上前,泪眼朦胧,忽一把握住她的手,哀恳道:“我不是、不是因为他的脸如何!我对他的喜欢,不比你少。师父她老人家那么疼你,会原谅你的,你做掌门罢?孩子,对,我会代你抚养长大,视如己出。倚天剑,人前尊荣都给你,你把杨逍让给我,好么?把他让给我罢。”眸间蕴得希冀,她痴痴唤着。
殊知此刻,贝锦仪伫身在外,听得一字不落。她不禁捂住嘴,竭力让己不因惊诧,而大叫出声。丁敏君诸般反常,不想个中,竟有如此缘由!她心道:“丁师姐当真疯了!不好,她好胜心极强,又疯魔至此,若纪师姐不允……遭了糟了,我要不要把杨逍喊来?”思虑稍顷,她按捺下冲动,意再观望适时。
乍闻她言,纪晓芙只觉灵台轰然,半晌未动。踟蹰片刻,她摇摇头,相较于丁敏君,眸光清澈中,更蕴得十分决绝,斩钉截铁道:“不!我绝不会把逍哥让给你。两情相悦之事,何谈相让?丁师姐,我自知德行有亏,不配做掌门,你在本门威望甚高,资历亦深,待王盘山事过后,我会请辞,求师父将掌门之位传予你。请你,莫再苦苦相逼了。”
杨逍是纪晓芙的底线,她绝不退让。
听得“求”字,丁敏君神色一凛。绝望临头,如涟漪初点,风起不由人,应卷作波涛万顷,击她溃不成军。纪晓芙是在可怜她么?求?她不需要!无人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她的自尊。
失意过后,理智抛却,仅余下不甘、怨怼,燃起火墙一道,名为“同归于尽”。旋即,丁敏君拭尽珠泪,复作常貌,满蓄傲慢之姿,冷哼道:“呵,我真是痴了,竟会来求你。纪晓芙,我不要你可怜。你以为把掌门之位让给我,很伟大么?”话音未落,她抬臂高举,且听“啪”一声,是手起腕落,佩玉瞬摔得粉碎。玉碎清响,正如她的心、她的执念、她的爱意,尽数支离破碎。
昔日有多爱,如今便有多恨。
丁敏君不怨杨逍,她恨这一切的祸首——纪晓芙。若没有她,师父怎会罔顾于己,少予偏爱?若没有她,杨逍怎会难为所动,不屑一顾?自己所珍视的,尽被人夺了去,她岂能不恨!稍时,丁敏君衣袖回甩,提剑指于人,冷笑道:“你抢走我的,我早晚,会如数夺回来。纪晓芙,我心上的痛,你也要尝!”她语出狠戾,恨不能将人挫骨扬灰,以泄心愤。
纵剑锋指前,纪晓芙丝毫未惧,反倔强更甚。她双指衔锋,横格至旁,迫近一字一句道:“丁师姐,我敬你、尊你,愿一味妥协,可不代表我软弱。掌门之位,是我无德配之,可逍哥,任再过十年、二十年……甚成一堆白骨,都是我一堂缔约的夫郎,你夺不走。有何手段,尽管使出来罢!”
贝锦仪听得此话,不禁拍掌,心赞道:“纪师姐说得好!掌门可让,夫郎怎可让?!不爱便是不爱,强求不来。”
对峙须臾,二人明眸圆瞪,似喷火千丈。丁敏君全身发抖,倏摆剑回鞘,道了句:“甚好,如你所愿,走着瞧。”遂愤然离去。纪晓芙则掌抚小腹,紧扯衣角,直至人淡出视线,俶心弦骤舒,跌坐于榻。而门外,贝锦仪见丁面色铁青,听喝道:“滚开。”忙疾步上前,迈入屋内,知晓芙安然无恙,方安下心来。约感余悸,贝锦仪与人相谈良久,紧出言宽慰,近戌时才回房。
桂影满山明,一片寒光千里清。厢房内,纪晓芙蜷身于塌,扯衾被蒙头,此刻入夜已深,可念及前事,却是辗转难眠。她心想:“我知师姐属意逍哥,可未想,她痴恋不得,已然疯魔。”思及此,她倏觉何处别扭,然又顾虑,若丁敏君将诸事禀明,令师父知晓,她倒无惧,惟恐这孩子凭遭祸端。
正忐忑难安时,窗盏凭栏处,忽有浮影略过。她伫身未动,不及察觉,倏地,一只掌隔着衾被,抚过她额间,轻柔细致。那手掌动作极轻,每一次舒展,似经深思熟虑,甚温柔细腻。纪晓芙探出头,赫见枕畔处,一抹俏白欹身在旁,正是杨逍。来人目淬温色,噙笑道:“晓芙,蒙在被里做甚么,也不怕闷到?”
见是他来,纪晓芙顿感惊讶,同也欣喜。然相视一刹,她只觉鼻尖泛酸。
短短半日,她遇师门受围,凭遭污蔑,又知身怀六甲,悲喜交加。且方才,她为丁敏君知得私隐,撕破脸皮,均强自忍耐,未落下半滴泪,可听人唤“晓芙”二字,她心防骤解。稍时,纪晓芙眸光一柔,忽覆住他掌,轻枕其上。掌颊相贴间,触得那发丝宣柔,肌肤温腻,杨逍不由抵指蹭了蹭,温声道:“晓芙半日不见我,有想我么?”
她眼底一热,险溢出泪来,低声道:“会想。”声歇落罢,闻窸窣声起,她顺势倒下,悄伏他身畔,向那臂弯中缩了缩。随淡淡芬香沁鼻,伴之而来的,是令她贪恋的温暖,一点一点地,融去那分苦涩,抚之心忧。逢人这般,杨逍颇感意外,心道:“莫不是,晓芙受了什么委屈?”他刚欲关切一二,却先被截话,听她道:“逍哥,我有事想跟你说。”
“嗯?你说,我听着。”纪晓芙本想道明,自己身怀有孕,但转念一想,若杨逍知晓此事,定不顾一切,执意带她离开,可她未与师父告罪,求得其谅解。倏念于此,她不觉双臂紧收,环住他腰身,遂改口道:“逍哥会晚些走么?我不想你走。”
杨逍愣了下,眸光微柔,说道:“等晓芙睡着了,我再走。”他扯过一方被角,为人掖好,又解释道:“我倒想留下。不过,若你师父一时兴起,趁夜探望你,撞见你我共枕一塌,你猜她什么反应?”相背之下,他看不清她神色如何,骤觉人颤了下,轻声道:“大概,会提起倚天剑斩咱俩罢,再斥我正邪不辨,离经叛道。”
话方脱口,杨逍瞬心中懊悔,想到:“我怎得提起这些,凭惹晓芙伤心?”随探出掌,揉过她额顶,岔话道:“那有什么。晓芙知道神雕大侠杨过么?他娶了他师父,江湖皆称他离经叛道,有悖伦常,我却不以为然。既活这一生,顺自己心意便好,理他人作甚?”言罢,恍想起前事,他又道:“话虽如此,我欣赏他,但他让我师父空等一生,我还是恨他的。”
“那……如果我是逍哥师父呢,你会喜欢我么?你会娶我么?”纪晓芙仰起首,发问道。
杨逍面着悦色,坦荡答:“会啊,当然照样喜欢,照样娶了,我懒得理会其他人如何置喙。或许我,还会比杨过更疯狂。”听到此处,纪晓芙心怦然紧跳,不由双颊绯红,嗔道:“逐你出师门。”殊知,杨逍拍手称快,打趣道:“晓芙逐的好。这下,外人就更没把柄指责我俩了。”
“睡吧。”温柔的吻落下,点过她眉心。渐渐地,纪晓芙倦意袭身,遂如往常般,向他怀抱中靠了靠,枕着异香,悄然入梦。杨逍笑了笑,轻抵颌于她额前,静守候着人,再无言语。直至良久,听到晓芙均匀的喘声,他方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