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来时,下关港口的渡轮开了。枙杆笙旗飘扬,咸风扑面,驶向那古老神秘,又似曾相识的土地。纪晓芙已记不得,记忆中的双亲作何模样,但她还是以“十五格格”的身份,赴北京奔丧。她深知,这场奔丧的主角是芳子,自己不过为陪衬,一切都是为了来朝复兴,为政治活动铺路而已。
晓芙不似芳子般机心,大胆而有主见。她很单纯,聪慧却不世故,像一株温室中的花朵。她的爱也很狭窄,窄到仅容得下一人——杨逍。
肃亲王的灵柩由旅顺出发,浩荡运至北京。京中所有军民,男去冠缨,女去耳珰,哀乐喧了整日,扛灵柩的,诵经超度的……善耆的逝去,仿佛也敲响了紫禁城的丧钟,这个沉浮神州百载的王朝,终将被倾轧在历史的车轮下,随风长逝。
丧礼完毕,纪晓芙又回到了松本的居所,而等着人的,是一张“退学通知函”。她心下诧异,不解个中缘由,懵然之中,晓芙想起了芳子。绿树葱郁阴浓,夏日漫长,楼阁的倒影尽映池塘,她像往常那般,寻向芳子的所在。可映入眼帘的,是松碎成绺的青丝,及被撕成片的和服。只见池塘畔,芳子一头男式分发,扎身其中,任由水流冲刷着,观之触目惊心。
“阿姐!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把头发剪掉!”乍见,纪晓芙心下骇然,忙扶人起身,追问道:“发生了什么!那‘退学通知函’,也是阿姐的决定么,你告诉我呀!”芳子僵如槐木,双眼空洞,半晌才回过神来。见是人来,她凄然一笑,伸手抚过人的脸,几滴水珠落下,冰凉刺骨,芳子喃喃道:“是你呀……真好,你一直都被杨逍保护的很好,一直都很干净呢……”
干净……?!什么意思?纪晓芙一脸不解。
言罢,芳子微有动容,明澈的眸闪过一丝羡艳,心灰意冷道:“你有一个可怕但深爱你的男人,哈……你或许不知道,杨逍为了留你在旁,每年要为你花掉好多银钱。你看他多爱你,朝夕相处,他都舍不得碰你一下。你宝贵的东西,在他眼里,也是那么宝贵。”话音未落,她倏倒在晓芙肩处,面如死灰般。失神一刹,芳子颤身阖眸,平淡道:“可我宝贵的东西,没了。”
冷言如刃,纪晓芙怔住了。
许绝望太尽,芳子反而不感悲哀。她缓缓起身,悄捧住晓芙的脸,自讽道:“就在昨晚,川岛浪速对我说,我是王族,他是勇者,单凭王族不能得天下,而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惟有两个人的血结合在一起,才能孕育出人中之龙……多无耻!明是为了他龌龊的欲望,却要理直气壮的,用家国的未来绑架我。”芳子语出平静,恍似在言他人事般。
纪晓芙杏眸圆瞪,不觉双拳紧握,将骨节攥至泛白。眸中闪过一丝惊愕,渐渐地,那惊愕变作恐惧,终化为几缕悲怆。登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伴阵阵呕感,氤氲于心。她无法想象,亲手抚育教养了人十载的“父亲”,竟能下作至此。心下激荡,纪晓芙刚想开口劝慰,却闻人先言:“我要与‘女性’清算,永远诀别!可晓芙你不同,你那么纯洁,就代我……一直纯洁下去罢。”
芳子眸光如炬,看着晓芙,就好似看着一双白壁,那般无瑕纯澈。稍顷,她登身而起,瞬将手旁的石子猛掷池中,激得水花涟漪。“骗子,都是骗子!早知道一个也靠不住的。晓芙,我会一个一个地,把那些将你我当棋子,当玩意儿的人,亲手埋葬掉!总要让他们知道,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
余声久荡于空。那一瞬,爱新觉罗·显玗死了。映自晓芙眸中的,是从炼狱深处爬回来,身燃黑火的恶鬼。
絮云凝滞,溪桥清冷,轻寒透过东风的影子。河畔樱树簌簌,揉着月色,衍得几缕芬香。内室中,卧房灯火未燃,清辉洒落,纪晓芙只缩在衾被间,默然不动。芳子与蒙古王子的婚期将近,待打点妥帖,她就要随侍远行了。沉寂须臾,她忽想起芳子的话、溪边的拥抱……纪晓芙既感凄凉,又深觉失落。
稍时,她俶感背脊温热,搁着衾被,一只掌轻抚过。“晓芙?是我。你谁也不见,怎么了?因为去蒙古的事么。”来人是杨逍。闻声一惊,纪晓芙探头而出,娥眉紧蹙,遂一把抱住人,哽咽道:“逍哥会去蒙古吗?我舍不得你。”那身影微顿,明已悬在半空中,想去回拥的手,不知为何收了去,转狠下心,顺势推开了她。
杨逍瞥过头,躲闪着神色,冷淡道:“不会,我会回上海。晓芙,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永远……”正言谈间,他忽感手背温热,垂眸一瞧,只见上珠泪莹然,再抬首之际,她已是泣不成声。泪痕斑驳,每一滴泪都似一把尖刀,戳入他心房,直至鲜血淋漓。
他好想……抱一下晓芙,告诉她:“我哪里舍得下你。”
霎时,指尖渡来一阵温腻,如试探般,纪晓芙悄覆上他的掌,低声道:“逍哥,我只是……喜欢你,想同你一直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你再不像从前般待我了。”声歇话落,她却娇躯微颤,止不住地落泪。纪晓芙说出口了,终将那深藏数载,又不敢言明的话道了出。可她更怕,怕他会心下生厌,将她愈推愈远。
“你不应该喜欢我。”杨逍别过身,不敢与人对视。清冷绝尘的皮相下,悄掩着一团火,触之灼烈。言辞或有虚,可眼神作不得假,他藏不住,那神色除怜爱、疼惜之外,尽错落着欲望和占有。杨逍攥紧被角,故作镇定,冷冷道:“于情,是我照顾了你十载,在外人看来,你我与兄妹无异;于理,你是主,我是臣。晓芙不应该喜欢我,这段感情是错的。”他已然不知,这番话是婉拒晓芙,还是告诫自己。
“我不管!”一声凄厉,纪晓芙扯人回身,恍如少时般,她伸臂揽住那修颈,埋首于旁,痛哭道:“我的人生本就是个大笑话,还管什么对和错!你既说主与臣,那我命令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她执拗地,不肯退却毫分,怀抱中甚能感到她因害怕,而微颤的身躯。
杨逍的心要被哭碎了,千疮百孔。
岂知须臾,一股劲力将她骤然压倒,杨逍欺身于上,同撑臂在旁。眸光缱绻,他轻抚着那泪痕,沉声道:“你不要哭,我看着心疼。……晓芙,很多事你不知道,也不够了解我。我不是你该招惹的人,若你执意,来日或许会比现在更痛苦,我不想你难过。你现下后悔,推开我,一切还来得及。”
皎月透自窗,明辉拂照,衬他清如谪仙。褪去少时的青稚,十载沉淀,赋人一种摄魂夺魄的美。纪晓芙怔神凝望,不觉探指触碰……眉眼,唇畔,颌角,最终渐作为痴缠的拥抱。“不悔,就算逍哥是恶鬼也无妨。”她呢喃道。“我的确是鬼,一直想将你生吞活剥的鬼。”杨逍温笑了声,随落吻于唇。细密的触碰璀错不绝,顺下蜿蜒。登时,纪晓芙拉过他的手,羞怯道:“逍哥,那个……你想做什么?”
“……想把晓芙变成我一个人的。”身影叠错,间不容发,他掠夺了人一遍又一遍。纰缪与禁忌浇灌着种子,在白骨间生根发芽,绽出一朵罪恶又妖冶的花。
名唤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