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列车呼啸驶过，余风声长鸣。车厢内，纪晓芙置下手中名为《魔都》的小说，翻至扉页，以婉约清秀的笔迹，写下一句诗。心绪微扰，少女娇美的容颜上红云渐染，宛似桃夭明媚。然怔神间，一只纤白的掌伸了来，转接过书卷，漫不经心地翻阅几页。稍时无言，芳子忽轻声一笑，喃喃道：“村松梢风？最近你特别喜欢看他的书呢。”
似是念起什么，纪晓芙眸光微闪，颊处红云更甚，随垂首道：“嗯，因为……因为他喜欢。”言罢，芳子眉梢微挑，当即知会，她口中的“他”，便是杨逍。如星的眸泛起一丝玩味，芳子牵过人的手，又打趣道：“晓芙，你先前那般不愿来蒙古，怎就一夜之间，改了态度？让我想想……哈，你碰过杨逍了罢，他舍得动你了？”
眼前的少女虽青涩娇俏，但眉眼之间，已然添了“女人”的气韵。单纯如她，无出其二，纪晓芙半生所系惟一个“杨逍”而矣，若无肌肤之亲，她怎舍离人半步？念及此，芳子顿生羡艳，一簇心火悄燃，却瞬又熄灭。
话音未落，只听“啪”声清脆，纪晓芙神色一慌，误将杯盏打翻，凭碎在地。芳子见状，心料果不其然，遂将掌间力道深上一分，拉人至身畔，附耳轻道：“他是个美人呢，谁不想那样的美人婉转身下？可你要知道，愈美的东西愈危险，你不了解他的地方……太多了。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我不是你该招惹的人，若你执意，来日或许会比现在更痛苦，我不想你难过。”恍惚一刹，她的脑海中猛然浮现起，那晚他曾说过的话。
彼时云梦春深，悱恻缠绵。她意乱迷离，只执拗地拥着人，想听他唤自己“晓芙”，想沾染他气息的温热……痴缠几何，皎月冷浸，清辉映于他谪仙般的容颜，令之沉醉。她抬起手，以指腹摩挲着他的颊、他的唇，同低声问道：“逍哥，你会不会娶我，你爱我么？”
杨逍并未作答。相视须臾，他温眸而笑，轻吻过那瓣朱唇，一如碧流纹细，绿杨丝软，似在无声诉着“我爱你”那般。可渐渐地，杨逍落吻蹙迫，气息亦浊，一道微凉擦颊而过，她探指去触，却惊觉人已然清泪拂面。“逍哥！？怎么了？”纪晓芙不解，只得将人紧揽怀中，任之斜倚颈畔。
“晓芙。”杨逍微哑着嗓，顺将她倾压身下。明眸染得七分情欲，三分不舍，少女嘤咛着，却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发问道：“你爱我么？”稍时，清瘦却有力的臂弯拥住她，男人深邃的眸凝视着，绵吻似雨落，良久……直至她的理智瓦解崩析，沉沦醉溺。
“我爱你，真的爱你。乖，再让我抱你一次，好么？”他如梦呓般低吟，神色缱绻，宛能摄魂夺魄。可不知为何，那眸光中，总有“无处话凄凉”的孤寂，好似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令之难以喘息。
她想不透。
倥偬之际，列车骤然停下，将纪晓芙自回忆中唤醒。一名侍者缓步走来，躬身作邀道：“请二位格格下车，稍后会有专人打点，迎您二位去大和旅馆，王子已恭候多时了。”闻言如此，纪晓芙不由望向窗外，想旧景如昔，一如少时，她离去时的光景。旅顺的天空，仍像父亲在时那般一望无垠，那般湛蓝……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在关东军的极力促成下，川岛芳子与甘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和旅馆如约成婚。婚后，作为蒙古王妃的近侍，纪晓芙又随人北赴，去往黄沙浩瀚的草原。
蒙古的草原波澜壮阔，牛羊野牧，予人心旷之感。而身为“大清王族”的二人，亦被当作贵客嘉宾，礼待有加。纪晓芙瞧得出，甘珠尔扎布是真心爱芳子，素日争吵，他只会一味妥协，绝不顶撞一字。甚为讨人欢心，他一改先例，与芳子又迁回旅顺居住。可即便如此，甘珠尔扎布一厢情愿的“付出”，招来的却是芳子的厌弃——一味委屈求全的丈夫，怎能指望他冲锋陷阵，复兴清室？
最终，芳子倍感失望，将目光从“窝囊的王子丈夫”身上，转至野心勃勃的“关东军”处。她坚信，女人也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且比男人做得更好。
自此伊始，芳子流连于外。她日出而眠，日落而兴，每夜都与不同的男伴相约出游，或是驰骋舞场。她喝得酩酊大醉，或与日籍军官，或与富商政客，以至每一份报纸，都传阅着“东珍小姐的迷样夜晚”类，遐想无限的文字。
而纪晓芙……中村千鹤，则默然见证着，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东珍小姐的“秘书”，开始为之打点琐事，烦其后顾之忧。直至某日，芳子再未回旅顺的居所，不知去往何处。与之同来的，是东北一则轰动中外的消息。
——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暗埋了火药。待火车行至皇姑屯时，瞬间引爆，直将东北元帅张作霖炸得粉身碎骨。换言之，东北对关东军唯一的威胁，荡然无存。
渡轮泊向码头。黄埔江边，朝雾氤氲，灯红酒绿的夜上海方才落幕，余得气息靡然。迎着微风，芳子与晓芙，越过海港人烟，穿梭长街短巷，终踏向一间典雅小筑。门扉乍开，室内坐着一位长衫男子，年纪颇长，额发微卷，鼻梁上一顶圆镜瞩目，尤衬其文雅。见二人来访，男人一脸惊诧，遂置下茶杯，愕然道：“二位小姐径自到访，这是？”
男人正是《魔都》的作家，日本著名的游历写手——村松梢风。
芳子自知唐突失礼，却也不做作，反是信手抽凳，与人齐肩并坐，随坦然作答：“家妹十分喜欢您的作品，久闻大名，一直都想着来拜访您。顺便，我有一个故事想卖给您，以换取路费。是个不会让您失望的好素材，您意下如何？”
村松推了推镜框，听得“不会失望”四字，不由眸光一亮，饶有兴味道：“哦？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两个出身王族的小女孩，在年少时，即被父亲当作礼物，送去了东方的国家。与幸运的、有人精心呵护着的妹妹不同，姐姐在她十九岁那一年，生父辞世，却被她的养父玷污。故此，姐姐不得不与相恋多年的少年诀别，转嫁给了窝囊至极的异族王子。而妹妹，则在朝夕相处中，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照顾她长大的男人，又爱而不得……村松先生，这个故事，是否值三千圆钱呢？”
……
日曦轮转，待那门扉又启，已值正午时分。远方的渡轮啸然长鸣，捎得一丝沉郁，此时，芳子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钞票分半，继塞入晓芙掌中。海风入喉，兀引一阵苦涩，她握着钞票，仿佛握着与世界博弈的筹码，坚毅道：“晓芙，父亲的遗志，我一定会完成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一个富强独立的大清国，会实现的。我会保护好你，总要让世人知道……女人，也可独当一面！”
望着人纤弱的背影，纪晓芙心下凄怆，不禁自后伸臂，默然拥住那清瘦却坚毅的身躯，无言泪流。那一年，芳子二十三岁，她十八岁。